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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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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张囫囵脸都不容易,别说像你这样好看的。”当我把眼睛蒙起来听这些话时,我奇怪这些声音怎么这么好听?这样的声音怎么就没染上麻风病?我好像觉得,麻风院应该里里外外都是麻风病才对,墙上、树上、空气里、麻雀身上、苍蝇身上,每一个人的声音和眼神里,甚至脑筋里、想法里,都染上麻风病了才对。所以,这几个女人的声音让我有些吃惊,也让我感动,我想揭过被子起来,跟他们好好说说话,就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不知谁在敲门,有人问:“干啥?”原来是那个名叫燕子的姑娘,她捧着几件带条纹的干净衣服进来了,大家就七手八脚把我拉起来,让我换衣服。我脱掉身上的白衬衣灰裤子,她们全都轻轻叫起来,有人说:“好嫩哟,快摸一把。”又有人指着我的胳膊叹息:“掉皮了。”她们的指头和声音让我全身麻酥酥的,我三下两下就换好了衣服。 
  现在,我和她们完全一样了。 
  我相信自己确实在麻风院里了。   
  陈余忍   
  吴鹤声问我:“外面情况怎么样,杜院长?”我不由地叹了口气,用很担心的语气答道:“武斗升级了。”他问:“武斗?啥叫武斗?”我答:“红卫兵手上都有武器,一个叫‘风雷电’的组织,一晚上死了100多号人,几乎是全军覆没。”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是不合适的,脸也变得烧乎乎的,便停下来,没说下去。想不到,吴鹤声身后的陈余忍突然说:“共产党内部是不是闹分裂了?有没有爆发内战的可能?”吴鹤声反应很快,立即转身抽了陈余忍一巴掌。陈余忍的话像炮弹一样,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大胆的话。我看见谭志的额头上有两颗大汗珠子接连掉在地上,三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等我说话。我意识到我是院长,不能不表态,不过,我实在是勉强开口的:“刚才的话,就当你没说,我们也没听,以后大家还是专心看病吧。”我有些轻描淡写地说。我担心这么处理有问题,但已经说出口了。陈余忍右脸上明显有个手印,连连说:“谢谢杜院长,谢谢杜院长。”吴鹤声跺着脚喊:“快去给杜院长弄饭!”陈余忍和谭志两个人都退走,去厨房了,吴鹤声和我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说什么好,我就说:“我歇一歇,累死了。”   
  第一夜   
  我吃了麻风院里的第一顿饭,一个大大的荞面馒头,加一碗菜汤,汤里面漂满油花子,里面有野蘑菇野蒜,这种味道只有大森林里才有。每个人都蹲在各自的宿舍前,男人面西,女人面东,吃得有滋有味,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庭。我想起外面正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时候,空气里满是火药味,枪声随时会响起来,整天都是锣鼓喧天。最近这些天,武斗升级,天天都有死人的消息,几天前,一个叫“风雷电”的红卫兵组织被那个叫“真如铁”的红卫兵组织用机枪扫了,一个晚上就死了100多号人,我在家里都能闻着浓浓的血腥气。比较起来,麻风院就像世外桃源,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文化大革命”。我估计,全中国大概只有各地的麻风院里还有一丝安静。吃完饭,天还没黑,各把各的碗洗了,男男女女坐在台阶上聊天,有人就提出让我讲讲为什么杀人?到底杀了什么人? 
  我想了想,就开始讲,从5月10日讲起,讲到一石头把刘侦侦砸死时,天已经黑透了,头顶的天空挤满星星,看得人头晕。有人问:“打死之后,你就后悔了?”我张嘴要说话,却哭了起来,我想起了我爸我妈,想起5月10日那天我死掉的丈夫,想起了好多好多,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奇怪的是哭了几声之后,旁边的两个女人也跟着哭起来,接下来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听见大多数人都哭起来了,虽然看不见脸,可是,哭声越来越大,这是没疑问的。我也听出哭声不光是女人的,明显也有男人的,而且男人的哭声渐渐压过了女人的,就像谁下过命令一样,哭声越来越整齐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很紧张,因为我是第一个哭的,但我没时间想别的,我心里满是忧伤,满是惆怅,我只有哭,和大家一起哭,就像这是一场有大人物在检阅的大合唱,我不能光站着不张嘴,我的忧伤我的惆怅,和大家的忧伤大家的惆怅流到一起了,分不清谁和谁了。后来,我还是分出了一点点注意力听别人的声音,我发现,每一个声音都很相似,都是那么不高不低,没完没了,也没什么花样,一个声音哭到头,特别单调乏味。但是,又好像很深很深,很沉很沉,像一股子泉水,虽然不大,却是从深深的地底下流出来的。再后来,不知听到谁的指示了,哭声一点点降了下来,就像合唱自然地到了尾声。 
  哭罢之后才听见满耳朵是刺耳的鸟叫声,院子里的空气又重又湿,天空比院子大不了多少,四面严严实实的。不知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睡觉吧。”大家这才都站起来,脚步声重重地各回各屋去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就睡下了,我已经好多天没好好睡过觉了,快困死了。我躺在干净的被褥里,有点不相信自己在麻风院。被褥有些潮湿,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找出脚镣和手铐,放在枕头边,然后想了想杜仲,想了想我家那没人管的猫,小四,想了想我爸我妈,乱想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三个男人   
  一辈子做过的梦,就这一个我记得最清楚,点点滴滴都忘不了。我一个人在山里面,光着脚,举着火把,我是麻风女,我是杀人犯,但我是自由的,政府对我的惩罚是躲在深山野林里面,永远别出来!永远别见人!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举着火把要找一个像家一样住下来的山洞,一辈子做一个野人,只好这样了。我举着火把,走进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山洞后来拐了个弯,我停了停,稍稍有些怕,鼓足勇气继续往深处走。突然,我听见有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好清晰好清晰的响声,像是有个小孩在欢迎我到来。我自然地向低处看去,我清楚地看见山洞的一侧,一具原本像活人一样盘膝端坐的骷髅正在陷下去,像小孩拍手似的响声,就是骨头跌倒时发出的。但是,骷髅跌倒后又变成了肉身,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穿着衣服,但衣服和肉身都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骷髅。他是双眼皮,鼻头很大,长相有点像大牛叔叔。“小天鹅,过来。”果然是大牛叔叔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是白须白发。我向他走过去,他说:“伸开你的手让我看。”于是我就伸出一只手给他,马上我感到有几丝刺痛,我看见自己的手在骷髅的手里,我疼得要命,也吓得要命,我喊了起来,我一喊,骷髅的手变成了一双肉肉的手,那分明是三舅金山的手。三舅抓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比划着,顺着他的目光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手,是一双还没有长大的手,手掌又秀气又湿润,手纹也很清晰,一点不乱,手纹里的汗液像河里的清水。我担心三舅有可能吃掉我的手,他有点看在眼里拔不出来的样子。“跟我来。”他放开了我的手。我便大松了一口气。半是骷髅半是肉身的他,这时站了起来,向深处走去。我只能跟着他去,手里仍然举着火把。走着走着,前方突然亮了起来,大面积的亮光。这时又听见哗啦哗啦仍然像孩子在拍手的声音,我前面的那个人,开始是大牛叔叔后来又变成三舅的那个人,顷刻间变成一堆白骨。我低头看了它一眼,扔掉火把,快速冲进大片亮光里,我像电影上常看到的情景那样宽宽地伸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大片大片的亮光。这时听见不远处有水声,我便跑过去打算喝个够,但是,我跑得太急,一下子摔倒了。这时有人扶我站起来,我一看,是杜仲,是很早很早就爱着我的杜仲,他拉着我的手,向远处跑去。我们两个手拉着手跑呀跑,跑到一块大大的梨园里了,就是县城西边,三孔窖洞前面的那个大梨园。杜仲藏在一棵大梨树后面,我满怀信心地要捉住他,可是那个大树后面没有人,地上连脚印都没有,我喊:“锁柱,锁柱——”我喊的不是他的大名而是他的小名,就像我给他洗过头的那天在大街上一样,我怎么喊都没人回答。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在麻风院的梦里,外面鸟叫得正凶呢!大家都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也该起了,不能让人家说我懒,可是,我想醒却死活都醒不过来,就像有重物把眼皮坠住了。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树叶和水   
  我真的睡过头了,做梦时天肯定亮了,外面吵吵闹闹,头顶有鸟鸣,院里是脚步声,而我在结结实实地做梦,梦见了三个男人!我奇怪为什么没梦见我丈夫杨勇?他是最应该出现在我梦里的,因为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一下子梦见了三个和我有关系的男人?大牛叔叔和三舅为什么半是骷髅半是肉身?杜仲躲进梨园后为什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骨子里是不想死的,怕死的。 
  我看见枕头上满是干干的头发,没办法,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过不了几天,我就和麻风院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了:没头发,没眉毛,脸就像发酵过头的大面团。我想照镜子——我已经有好多天没照镜子了。可是哪有镜子?不知别的女人有没有镜子?就算有,我也不好意思借。我担心人家笑话,一个麻风女,照什么镜子?想起昨天那几个女人的话,还有叫那些丑男人压在底下摸来摸去的一幕,我就想找些锅灰把脸抹黑,就想天天不洗脸不刷牙,但是,我相信杜仲早上会来,我要让他看不出我是个麻风女。 
  我上完厕所回来,看见那个名叫燕子的小姑娘,我叫住她,悄悄问:“你有没有镜子?借阿姨用用。”她跑回自己屋子,取来一面圆圆的小镜子,还带来另外一样东西,一片卷起来的香椿叶。“这是什么?”我问,她不回答,而是把卷着的香椿叶拉开,里面有一点黏黏的油黑油黑的东西。“阿姨,这个能画眉毛!”她小声说。我试了一下,果然可以,闻着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后来我知道,这是麻风女们自己发明的。主要成分是锅灰,加上森林里随处都有的金灿灿的野葡萄汁,一调兑就不太黑了,稍稍发一点蓝。燕子给我打来了洗脸水,我洗了脸,没牙刷,只能漱漱口。还好,我还没开始掉眉毛,到了麻风院我才知道,眉毛对一张脸多么重要,没有眉毛,脸就像一张薄薄的白纸,风一吹就能飘走,鼻子、眼睛、嘴就像一堆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我试着把眉毛拉长了,让眉梢向上翘起,这让我想起了《游西湖》中李慧娘的扮相,鬼里鬼气的。况且,我脸蛋上的麻风斑,这样一来就更清楚了,我一看气死了,扔掉了手中的镜子,还有香椿叶上的东西。燕子急忙跑去拣镜子,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却蹲在地上小声哭着不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病了,便赶紧过去把燕子扶起来。燕子哭着说:“阿姨,这不是我的镜子!”我一看,镜子破成了两瓣。我羞死了,忙说:“阿姨刚才犯病了,阿姨给你赔!”她哭着说:“是我偷偷拿来的,是田阿姨的。”我问:“是田淑兰阿姨吗?”她掉着眼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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