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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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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记住的只是数字,其中的文字注释却不在脑中。

这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徐元佐放下账簿,望向窗外,休息眼睛,正好也可以推测一下这本账簿的来历。

忽然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将他从思索中拽了出来。

这敲响唤作“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

“瞎先生,你且来,我有事问。”却正是母亲的声音。

徐元佐因为不读书了,又没有谋生营业,留在家里就是个吃闲饭的啃老族,所以心中不想下楼在母亲面前晃荡。听到母亲叫了算命的先生,却是好奇心起,略略整了仪容,清了清喉咙,腆着脸出了房门。

第四章瞎先生

徐元佐走到楼梯口,越过栏杆往下望去,见一个戴着*一统帽的瞎子正坐在母亲对面,一双眼睛露着眼白,里面眼珠晃动,像是在心算口诀。

“可是妻问夫么?”瞎先生卜完一卦,又问道:“问什么?”

徐母显然常于问卦,快速应道:“正是问行人何时回来。”

那瞎先生微微仰头嘴唇翕张,缓缓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成于夏,小暑前后,必己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彩。”

徐母显然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音讯不便的时代,要想知道远行丈夫的安危行止,算命先生估计是最为快捷便当的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真实性有些可疑。

不过这对于寻求心理安慰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母取出银子重重放在桌子上,瞎先生循声摸了过去,捏在手里掂了掂,一张老脸毫无表情,仍旧用刚才声调道:“大娘,这可少了点吧?”

“本地问卦都是一分银子,还少么?”徐母说话干净利落,分明不肯加钱。

瞎先生也不是白走江湖的,语调不变,言道:“嘉靖年间老朽在湖广走动,便已经是一卦三分银了。朱里也是江南大镇,总不见得比内陆小城还要困窘吧。”

徐元佐听了一讶:这瞎先生说得有些水平啊!不急不躁,这是人的涵养。以内陆对比江南,又显得有理有据。张口之间又挑动了地域攀比,想时人一辈子不出乡里者比比皆是,最是有乡梓荣誉感,为了不输给千里之外的乡土小城,怎么也得添两分银子啊!

且看母亲怎么应对。

“呵呵,”徐母倒是淡定一笑,“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朱里从前宋时候就是繁华之地,至今实在是水路要道,百货汇聚。人道是物以稀为贵,湖广穷乡僻壤,哪有多少先生这样的人物?给三分还是少了。可惜在朱里,每日里打门前过的先生啊,没有五七个,也有三五个,这行价自然是压下去了。”

徐元佐恍惚间差点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大明果然天宝物华风光霁月,普通主妇都能无师自通明悟供求关系,莫非这个世界其实是“精算满街走,会计多如狗”?

而且母亲这番话也说得到位,即捧了人家瞎先生,又咬死了不添钱。

这股刚柔并济的功力,值得学习。

徐元佐不由踏下一步,再听那瞎先生怎么说。

“大娘好口舌。”瞎先生也意识到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先收起了那一分银子,道:“果然是商贾之家,家风俨然。”他人却坐着不动,道:“不过……你这省了两分银子,日后泼天富贵恐怕就要丢喽。”

徐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却道:“先生何不把话说清楚些。”

“若要再说,就又是一卦了。”瞎先生嘴角微微咧开:“这回倒是老朽想先定下卦金。”

徐母正要说话,徐元佐却已经噔噔跑了下来,中气十足道:“母亲容秉,儿子倒是知道瞎先生要说什么。”

“你也要去卖卦不成?”徐母没好气道。

徐元佐也不理会,上前打横坐了:“商道也有三六九等。斤斤计较,算尽机关,终究不过是小商贩所属,放在读书人里,便是那种五六十岁的白发老童生,像是读了一辈子的书,却毫无所得。”

瞎先生面带微笑,也不接口。

“商贾重口碑者,只愿人称颂,不愿人抹黑,可比作相公。”徐元佐道:“能心胸豁达,视金银为无物,随缘聚散,这就算是中式作了老爷。要说泼天富贵,那就如同要金銮殿上唱名,天子座前上宾,非得洞微烛幽不可。”

徐母还不适应儿子突然如此口若悬河,有些迷瞪。

瞎先生道:“老朽不懂经纪,不过万理终归一道,便是如此吧。”

“瞎先生走街串巷,今日与这家说两句,明日与那家说两句,我商贾之家,口碑口风,全在先生口里。”徐元佐微笑道:“这便是为了省两分银子,却断送了一家气运吧。”

徐母这才嚼出味道来,当即怒了:“你这瞎子,竟然还敢威胁老娘!”

“大娘安心。老朽戴田延,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号的,一生之中从未谤过旁人一句污言。”瞎先生并没有反驳徐元佐,仍旧云淡风轻,颇有高人气象。

“夸也是能夸死人的。”徐元佐接道。

瞎先生戴田延闻听此言,突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后生可畏,老朽不过想多讨两分银子,竟被看成了处心积虑的小人,告辞告辞。”

徐母见状反倒有些芥蒂,既不甘心给他添钱,又不敢放他走。

徐元佐也站了起来,道:“戴先生,卦金是家慈做主,小子说不上话。小子这里却有一桩买卖,酬金也非小可,想请问先生是否有意。”

戴田延脚下顿了顿,道:“你想学老朽的江湖术。”

徐母愣了一愣。

“只是你当不了官,养不起我。”戴田延道:“你我缘分,还不足以师徒授受。”

徐元佐脸颊一抽:“谁说我就一定当不了官?再说,当官就一定能有钱?”

“你天资过人,却恃才傲物,好蛮力,使勇气。虽待人以功利,但凭着心志坚定,总该能成就你所谓的‘老爷’之属。”戴田延轻轻掐动手指,像是在默算徐元佐的前世今生。

徐母在短暂的窒息之后,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吹得好大的牛皮!我儿在街上也是有了名的呆肥蠢笨,你却说什么天资过人,恃才傲物,真是可笑!”

戴田延也不多说,拿着自己的东西便朝外走去。

徐元佐却是被他镇住了。

只有两个人说过他“恃才傲物,功利心过重”。

另一人便是养育教导他数十年之久的父亲。

在徐元佐完美的面具之下,无论是三教九流,都觉得他为人谦逊讲礼,有才而内敛。

看来世上终究是有高人的。

知子莫若父,徐元佐觉得父亲看透他的真面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被另一个时空的算命先生宣之于口,实在有些玄幻。

“你上哪去!”徐母突然厉声喝道。

徐元佐这才惊醒过来,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那戴田延往门外走去。

这倒不是人家用了什么邪术,而是徐元佐实在想弄明白,这戴田延是怎么做到的。

“我跟去看看,绝对不会跟他学卖卦的,母亲放心”徐元佐脚下不停,只是宽慰母亲一句,已经又跟了上去。

戴田延也不理会身后多了一只小尾巴,只是敲响“报君知”,在街上走得不急不缓。他虽然目盲,却凭着一杆竹杖,比明眼人走得还要顺畅。

徐元佐恍惚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一个真有神仙的地方。

戴田延一路走出北大街,又过了放生桥,径直出了朱里。徐元佐也不说话,落后三五步跟着他,一身油汗,脚下毡袜就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里。

九月下旬的江南,闷热潮湿,是徐元佐这样的小胖墩最苦恼的时候。

往年这个时候,他总是躲在屋里,绝不肯到太阳底下多走一步。如今却是顶着烈日,丝毫不觉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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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流星

戴田延走了许久,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

徐元佐跟在后面,口舌干燥,忍不住地呼哧喘气。

“这位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般的辛苦呢。”戴田延站住脚,缓缓转过身,面对徐元佐。

若不是徐元佐看着那双蒙了白翳的眼睛,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瞎子。

“我知道自己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但又不甘心只做个‘老爷’,故而想求教于先生。”徐元佐喘着气,打了个躬。

戴田延往前走了两步,笑道:“你想金銮殿上唱名?”

“不止。”徐元佐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

戴田延面色肃穆起来,道:“若要那般,小老儿教不了你什么,全看你自个造化。”

“先生过谦了。”戴田延道:“我不信有先生这般神乎其神的占卜之术,只想知道个首尾。”

戴田延道:“老朽这套功夫,名为‘盲流星’,你可听说过?”

徐元佐摇了摇头,旋即反应过来,道:“并未曾听说过。”

戴田延并不意外,道:“江湖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这套功夫,都以为是瞎子们混饭吃的本事。其实这‘盲流星’却真不是占卜之术。”

徐元佐精神一振,看了看日头,道:“先生,如今烈日当空,不如先折回朱里,学生做东,请先生饮一杯。”

戴田延却道:“此地甚为开阔,四下无人,最不用担心六耳听闻,正好说些秘事。”

“是,学生孟浪了。”徐元佐连忙认错道。

戴田延道:“这套秘术讲究察言,听气,辨风,探水,口舌,攻心。愚夫愚妇以为是占卜之术,其实一切奥秘尽皆在他们自己身上。你在屋中偷听动了心,整理衣巾出来,又不立即下楼,反倒在楼道偷听,种种般般,已经将你的心性、习惯,诸多过往告知于我了。”

徐元佐就像是窥视了魔术的奥秘,一旦说开了也并不灵异。不过他此刻却又有些疑惑,戴田延不愿六耳相闻,为何如此细致地告诉自己呢?这帮跑江湖的,不都应该故作高深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么?

“你现在就在疑惑,为何我说得如此细致,是也不是?”戴田延笑道。

徐元佐一愣,道:“是。”

“因为你就是流星。”戴田延道。

“请先生明示。”徐元佐可不会跟人打机锋。

“天上星辰有数,各居其位,却有流星之属,来也无凭,去也无迹,璀璨一时者有之,影响千年者亦有之。”戴田延缓缓道。

徐元佐微微颌首:恐龙灭绝不就是流星撞地球么。

“生民之中的流星也是如此。”戴田延道:“我听你脚步、呼吸、吐纳、声线、语调、动作、反应……无不是应该出生豪门,自幼蒙训,而面貌方正,身材修长,目光犀利,不能受辱。这些都不是刚才那个门户能够教养出来的。”

“呵呵。”徐元佐尴尬一笑,这说的分明是二十一世纪的自己。

“而你现在嘛,却是精气涣散,面带憨相,心宽体胖。”戴田延又笑道:“令堂大人还说你以呆肥蠢笨闻名街里。”

“呵呵。”徐元佐又是一笑,心中暗道:这之中自然有我也说不清的缘故。

“你说这种情形,是否与天上流星相似呢?”戴田延回到正题。

“的确是乱了位置。”徐元佐话中有话,扯回自己的正题:“先生是否能传我这套秘术?小子日后发迹,定厚报先生。”

“可以。”戴田延此刻格外好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将这药抹在眼中,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以了。”

“便可以了?”徐元佐大奇。

“便可以成个瞎子了。”戴田延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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