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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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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壁佛桌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
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撤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
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觯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觯。〃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慢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为何?〃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云: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皂帽胡人面前,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觯。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芦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待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决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又轮到白面的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优愁怨恨的意思,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幸勿推辞。〃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觯。
这时遐叔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霎眼间蚤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上路。
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径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而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见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何如?〃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早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嘭底一声,孩子头落地,心下好不宽畅。
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来做甚不好睡。今早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至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早晚到家,休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余里,踏着月色,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的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白氏便问有何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像?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有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去许久,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皋?便见了韦皋,不知赠得你几何?〃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至担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早晚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将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夫妻二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读书。约莫半年有余,韦皋差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余年,何尝有此宦橐。我一来家世清白,二来又是儒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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