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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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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七号,京城过早来了场春雨。民间传说,是江西道首私自祈雨所致。争取了百余年的祈雨权,刚刚获得,清廷便覆灭。听闻他秘密北上,雨降即出京。

不知夏东来死活,或许随其离去。

崔希贵将小庙拳场让给存活的峡佑村民。十七号雨天,他遵守诺言,带赵家姑娘潜入皇宫,观看雨景。归来,赵家姑娘开始绝食,心知她选择了自缢死法,清空肠腹,是不想死时污秽。

她一死,他无心再住小庙,为避免把凶宅赠人之嫌,在西四大街红罗厂买下一所独院,每日给她梳头,陪她到最后时分。

这次献计,没让杨放心恢复袁府中地位,反而护宅士兵也撤走了。除去用人买菜买水,杨宅大门总是关闭。

李尊吾在冰窖胡同深处租了间房,窗户正对杨宅后墙,租期三月。作为一个失势的袁府幕僚,很容易遭到保皇派报复。

可能也不会,在“真皇上”溥伦的口头许可下,满人正大规模融入汉族,每日报纸上都有改汉姓的告示名单,密密麻麻。其实溥伦并无覆盖全族的权威,人们是借他一言求生存。

满清贵族多向自己的汉人佃户买姓,须重修家谱,将名字加进,才算真有了这个姓。修家谱,是宗族大事,从来是大开销。破落贵族为改姓,甚至会卖房。

或许无暇报复……总之,守仇家姐妹三个月,过后即走,算尽心了。

三个月平安过去,李尊吾心绪黯淡,也好,不用相见了。临到要走之日,又一场雨,竟受寒病倒。不喜吃药,蒙头大睡,想憋出汗来,自己好。

躺了两日,仍未发汗,饿得近死,想喝白米粥和豆腐脑。出门,才知满天星斗,无处觅食。顺墙行出百米,发现两架竹梯搭在墙头。

顺梯翻入,墙内地面脚印凌乱,粗略一数,有八九人之多。

宅内静寂,已是灾祸之后,夜袭者是开正门走的。被杀者是用人和做食客的亲戚,书房无人。面对仇家姐妹所居的二层小楼,深吸口气,才敢进入。

仇小寒被斩杀在走廊里,小孩卧室空着,仇大雪房内无人。

汗发了出来,受风一吹,周身血冷。李尊吾扶墙才不致摔倒,不知扶了多久,才恢复思维能力:杨放心是使诈作伪的谋士,这是他居住多年的祖宅,不会不经营……

抽出尺子刀,以刀柄敲击墙面,至仇小寒房间西墙,传出空洞回响。

果然有暗壁,里面是杨放心、仇大雪、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暗壁就在仇小寒室内,为何她被斩在走廊?

为让家人躲藏,她舍命引开凶手……李尊吾视线模糊,似脑流青障病发,瞳孔又生白浊。

卧在走廊里的身姿,松弛柔顺。

仇大雪惊魂未定的眼神,与两个孩子一样童真。杨放心脸上的黑红斑点似乎又多了,大寒大燥矿物药剂,发效快,其实并不为人体所容。

女人本可滋助男人,而男人罕能接受,总是另寻他物。

李尊吾:“以后,你就只有她了。”

杨放心城府极深的眼光,点点头。

李尊吾:“仇注解,本是诱杀清帝的骗局。有她,已很好,不要求更多。求多,才有当今世道。当今世道,西方人找不到上帝、东方人找不到神仙。”

杨放心眉尖的两块黑斑,将皱纹拉长,构成永恒困惑。

李尊吾:“求你一事,既然你有了她,走廊里的人便归我安葬吧,保证找一个好地方。”

背着她,似乎她还活着。汗渗在她身上,似乎她有了体温。随着颠簸,她的下巴在背上敲击,李尊吾几次回头,欲问何事。

十二年前背她出城的断墙得到修复,找不到准确位置,顺着城垛横行,忽然天地大亮,现出辽远南方。

明代初建京城的规划,自皇宫垂直向南的一线是龙脉皇气所在,不许建房不许修坟,在道理上,可以一眼望到杭州,在道理上,这一线是无人间污染的纯洁地带。

一眼的尽头,安葬她。

转而西行。终南山是天界入口,人间尽头。

上山之路,贼风透衣,体臭荡漾,格外厌恶自己。行到半山腰,想起陶其昌嫂子,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如何独活?便去看看。

门内有男女调笑声,两年时间不短,她找了别人?也好,抛弃她,便不是个错误了。李尊吾迈步将去,猛然无名火起,为陶其昌不值,一脚破门。

门为两扇,连着门框,大饼般拍在地上。土尘弥漫的床头,立起一条身影,习武人矫健身形,豹子叫声般懦弱哀愁:“师父!”

他回来了……

没有寻师,自行回家。这样的弟子,难当大用。

午夜酒醒后的沮丧,李尊吾:“你老玉叔呢?”

陶其昌指向窗口挂的鸟笼,笼内无鸟。

阿克占老玉在汉口群殴时负伤落江,陶其昌顺江寻出十里,未找到尸身,发现被一丛芦苇截住的竹竿,那是老玉兵器,漂行至此。

竹竿碎裂,请花鸟市工匠编作鸟笼,拎回北方。

女人野气,记得当年李尊吾带陶其昌下山,曾跟她说荤话打趣,以为还是一样人情,边穿衣边走上来:“一出声,你就来。老瞎子,我的声那么好呀?”

立刻被陶其昌扔回床上,低声呵斥:“我师父眼好了!”

李尊吾垂头,许久抬头:“你去天津武士会,传我的口令,可以将拳术传给杠子房,甚至更多人……拳法普传。”

武士会人少,联盟杠子房控制街面。杠子房是青年人帮会,普遍仰慕武人,但李尊吾禁止向青年传拳,觉得师徒关系会生出私情,破坏团体联盟。

世道已变,不攀附其他阶层,便要在民间扎根。一对对师徒是一缕缕根须,武士会借此存在下去。

又要下山,陶其昌“啊”了一声,不太情愿。

李尊吾:“我传了四徒,叛师一人、自弃一人、身死一人,算来只剩你了。你去天津,做武士会会长。”

陶其昌失色:“不不,都是前辈高手,怎会服我?”

李尊吾:“武人办事,凭道统、法统、血统。武士会道统是武士道,法统是制约街面,都是我创立的,创立人享有传一代的特权,你是我徒弟,是我的血统。”

陶其昌:“一代之后呢?”

李尊吾:“创者传一代,是民间老法,为保证创举不遭破坏。一代之后,事态稳固,再公选新主。商会、肆场、镖局、脚行均如此,袁世凯与南方协商出的总统制也如此,是老法,老法服众。”

陶其昌:“真好……但师父,下了次山,我觉得这辈子的热闹够了,以后只想当个山民,没事晒太阳,累了吹吹风。”

语调真诚。李尊吾第一次对他有了敬意。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出门,继续上山。

陶其昌会去天津的。刚才对话时,他的女人一直在听,眼光闪亮。

他下过山了,她没下过。

山高,风冷。李尊吾拎着竹竿编的鸟笼,竹条暗红,是阿克占老玉手汗留痕。

或许他没死,被一个善良的江中船家女所救,或被一个美丽的水边洗衣妇所救,现已改了汉姓,隐身市井。

开春,山泉解冻,瀑布暴响,如除夕夜的京城鞭炮。李尊吾站在山顶垂瀑处,俯视木阁。

敲门,最丑姑娘会惊喜万分吧?喜欢她孩子般的笑容。女人是极易损伤的春日秧苗,一场病,一件心事,便迅速老丑。

她一人独活,已变得很丑了吧?

脑力消减,似是困倦……刹那警觉,李尊吾野兽般汗毛竖立。

木阁门开,她走了出来。

戴黑色圆筒帽,垂布遮耳。长裙、坎肩,靴子已旧,如京城褪色的朱墙。她以脚跟行路,病人般慢走,老人般晒会儿太阳,回去了木阁。

李尊吾听到脑后发根咔咔作响,如夏夜田里微细密集的高粱抽穗声。

她小腹隆起,待产之态。

木阁是形意门前辈修建,用于避难,有做四十人饭量的高大灶台。她在一排宽阔灶窝前忙着,选一个小窝做饭。

不便下蹲,用脚将木柴拨进灶膛。

李尊吾自后面抱住她,暗杀之姿。

尺子刀割开衣领后襟,扯出脖颈。小时候听家乡老人说,女人怀孕后脖子会变得美丽多端。

跟以前一样好看,没有特别处。

顺着黑绒坎肩,摸到她腹部,结结实实的一块。武人的抗打能力,是锻炼肌肉间的膜。女人怀孕后,一月之内,腹膜强壮,可抵武人五年苦功。

男人努力而获的,女人本来就有。大自然让女人以各种方式嘲讽男人,男人是天地的谬种。

肚子的硬度,超乎李尊吾想象,有一种非真实之感。

她的躯干被牢牢制住,艰难扭脖,以眼角余光看到了他,道声:“你呀。”

她面容的这一侧,不知为何,像是羊。见过草原牧人,醉酒后浑身难受,又睡不下去,便扛一只羊在肩上,手抓羊脚一里二里走下去,直到力尽醉倒。

醉酒人最容易摔坏脖颈后脑,扛羊是保护措施。

抚在她小腹的手,很想换成脖颈后脑。

几乎要顺着她肋骨转到她身前,忽生一念,下山时达两年,不会是他的孩子……

扳她肩,翻她转正,搂她脖子,将她的头深深拥进怀里。圆帽镶嵌的珊瑚颗粒,抵在李尊吾面颊,压出一串印痕。

女人如候鸟,体内有大自然的布局。候鸟到了季节要远迁,女人到了季节要生育。

去年一天,她如一个草原醉酒人,体力到了极限,却倒不下来,浑身难受地走下山。一个百户小村里,她给自己找了个男人。

男人是个木匠,相遇时正做工,一地白灿灿的刨花。她看了,立刻喜欢上他。这种喜欢对李尊吾不曾有过,如降雪海啸,属于天地规格的运作,每滴血都参与,不顺从便毁灭。

怀上孩子后,又突然不喜欢他了。他上山找她,木阁隐秘,竟找到了,可想多大辛苦。他到过木阁三次,背了些米来,都被她骂走了。

那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她却说孩子是天给的。李尊吾顺她意,点了点头。她:“不高兴?生了头一个,我就会生了,以后给你生。好多好多个。”

李尊吾:“好。”

她还是老毛病,洗澡时指甲抓得狠,手臂反过来才能碰到的肩背处,常常抓破,洗发水流经,会成为不易愈合的小伤口。住在山中的七年,发现她这个毛病,便帮她洗背。

望着她背上红点,体谅了她的一切。

怀孕的女人,后背会变得好看。小时候听闻的脖子好看,是对后背的隐说。

她每日要晒三次太阳,陪她出来时,拎着竹竿改的鸟笼。

鸟笼空着,她禁止他捉鸟,说山里的鸟脾气大,关在笼里会活活气死。

鸟笼里放食物,开着笼门,让鸟进进出出,就等于养鸟——这是她的理论,散步时,笼子放于水塘边。笼子造型,等于喂食信号。

久已习惯瀑布暴响,却想为她减轻。

让山泉改道,工程十日。

李尊吾在山顶挥斧劈岩,无意下望一眼,见她午睡醒来,拎鸟笼走出木阁,身影渺小孤单。

不禁泪流。

她腹内的孩子,不管是老天所赐还是属于山下一个有名有姓的人,都跟我有极深缘分。老友总会相见,是沈方壶再来,还是邝恩貉?

抑或是自缢的赵家姑娘,葬于龙脉的仇小寒?

认识的人里,已有那么多死去,如大河冰冻,草木消亡。

武士会已普传拳术,这一代的师徒恩仇,不会再有。后世孩子看我们,会很不理解,一代代人之间都是茫然不识,每一代的悲剧,各自不同。

立在水中的小腿受力,水流改向,向劈裂的山岩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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