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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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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生孝说,有总比没有好嘛,换些吃的,能顶几天嘛。我看看。我看看你是块啥表。

邹永泉把表递给了杨生孝。杨生孝先是两根指头穿在表带里掂了掂分量,然后又把表凑近地窝子的天窗,借着天窗上透进来的亮光看了看,说:这是块啥表?还好看得很!

浪琴。

浪琴?还有这名字的表吗?我还没听说过。

我是非常反感这个杨生孝的。两年多快三年了,我们在他的手下劳动,他从来不顾惜我们,总是非常严厉地督促我们劳动。我认为我们饿得皮包骨头,许多人死于非命,他是有责任的。此时听他说不认识这块表,我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快感,我以轻蔑的口气说,杨队长,甭说你没见过这表,我在兰州长大,在兰州工作,都没见过这种表!

他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了,瞪了我一眼问,这表能值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浪琴表的价钱,但为了表示对他的藐视,我说,多少钱?你问多少钱做啥?你想买吗?一块大罗马多少?——一百二十元!一块浪琴表最少顶五块大罗马,你算算多少钱!

他又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对我的话很不满意,他说,你胡球说啥哩,顶五块大罗马?哪有那么贵的表!

我说,不信呀,不信你到兰州看看去,到兰州中央广场的玉盛祥眼镜钟表店去看看。那里还有几千上万元的手表。你要是比五百元便宜的价钱买下一块浪琴表,我给你输些啥!

他说,我就不信有那么贵的表!

我说,不信?你是说我骗人吗?我告诉你吧,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兰州张掖路有文具店,里边卖的水笔一支二百元!那是美国造的,派克!派克笔的墨水都是专用的……

杨生孝对我的话似信不信的样子。但他一定感觉到我的话语中对他不敬的成分了。他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晃了几次,又迎着天窗的亮光看了看表,还给邹永泉。

杨生孝走后,邹永泉收拾一下箱子,躺下了。我也躺下了。大概是刚才和杨生孝说话太多和过于亢奋的原因吧,我觉得有点累。

躺着,邹永泉说,明天你自己去南寨村吧。

我说,你不去了?

他回答,明天你去,把我那条泡泡纱的床单换了。手表我过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我说看什么情况呀?你是盼着增加口粮吗?不可能呀,我们天水老家也饿死人,农民都吃救济粮,也是一天七两。

他说,夹边沟的右派死了这么多,这事中央不知道吗?我想总是有人会向中央汇报的。说不定,有十天半月的,就放我们出去了。

我没再说话,他心里想的,也是我所向往的。我们之所以还能坚持着活着,就是盼着放我们回去的一天。

后来就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两小时,一个人的说话声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头顶站着个人。那人弯着腰看邹永泉,并轻轻地唤着:老邹,老邹,你醒醒,醒来呀。

听清楚那人说的话,我心里惊了一下,我以为自己睡得太久,到早晨了。因为头顶的天窗抹上了一抹亮丽的晚霞,我把它当成是早晨的霞光了。还有,很多人都是夜里睡死过去,早晨人们叫他醒醒,起床打饭,但他却永远醒不过来了。

我扭了一下头,看了看那人。我认出他是夹边沟农场劳教人员食堂的管理员刘政德。

这时邹永泉也醒过来了,迷迷瞪瞪说,谁呀?那人说,我,我是刘政德。邹永泉惊讶地说,哟,是刘……老刘呀。他很快地爬起来穿上棉大衣,依墙坐着,叫刘政德坐在铺头上。

我认出了刘政德,就再也没动弹,闭着眼睛装睡着了。刘政德可是夹边沟农场的名人。他原是兰州市秦腔剧院的经理,反右运动中定了个右派,原因是他当经理时剧院演过几出禁演的旧戏,《李翠莲上吊》什么的。可是他到了夹边沟运气好:他参加革命早,抗日时期就搞抗日戏剧,后来到了解放军的文工团,解放后转业到了兰州市秦腔剧团当经理。酒泉地区劳改分局的几个领导都是戏迷,都看过他这个秦剧团的戏。所以他到了夹边沟,局领导就指示夹边沟,这个人要照顾,于是场领导就叫他在食堂当管理员。他的权力大得很,管几十名炊事员。管两千人的粮油菜。有人进去过他的宿舍兼办公室,看见地下码着上吨重的红糖、几大缸植物油。他可以把某个人叫去当炊事员。而他看哪个炊事员不顺眼,立即就能叫你下大田劳动去。许多劳教人员都巴结他,想去食堂做炊事员。在夹边沟农场,谁要是进了食堂做饭,那就意味着生命安全无虞。

我很奇怪,高高在上的刘政德怎么会到我们这寒碜龌龊的地窝子来。我一动不动,竖起耳朵。

邹永泉说,刘管理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政德说,没事,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给你拿几个……

拿几个什么,刘政德没说,但我听见了索索的细碎响声,是纸张响的声音。我还感觉到有一股轻轻的凉气扑到我的脸上了。我判断这是掀被子或者穿衣裳带动的气体扑在我的脸上了。我稍稍睁了一下眼,发现刘政德坐在铺头上了,他的脸斜对着邹永泉,他把什么东西放在邹永泉怀里了,邹永泉惊讶的口气说:

刘管理员,这……你这是干什么?

不要说,你啥话都不要说,这是一点小意思。刘政德往邹永泉的被子底下塞东西,弓着腰伸着脖子把嘴凑近邹永泉的耳朵又小声说,几个白面馍。

但邹永泉分明是享受不起的口气说,这……这是为什么?我凭什么收你的……

刘政德说,不要说,给你,你收下就行了。没啥,这是点小意思。我们不是在一个组劳动过吗,你怎么见外啦!

邹永泉沉默了,任刘政德把报纸包着的几个白面馍塞进被子下面。他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吧,说,刘管理员,你是有什么事吧?

刘政德咳嗽了一声,说,嗯……事情是有点事情,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刘政德又住嘴了。邹永泉说:

什么事,你说呀,吞吞吐吐干什么?

刘政德迟迟疑疑支吾着说,老邹,是这么件事——我听人说,你有块手表……

邹永泉一脸惊讶的表情:你听谁说我有块表?

听谁说的并不重要。你说,你是不是有一块表?

邹永泉说,是,我是有一块表。

是一块好表,是名牌货?

是名牌。

叫浪琴?

是浪琴。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听说你要拿表换粮食?

是的,是要换粮食。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我就是问问你,是不是真的要换粮食?

是真的要换粮食。

你把表换给我吧。

邹永泉的声音闷住了。过一会儿他才说,噢,刘管理员,你今天到这狗窝来找我,就为了这事呀?我说呢,你给我馍馍,原来你并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拿馍馍来换表的呀。你把你的馍馍拿走。

邹永泉的身子动了一下,从被子下边摸什么,但刘政德压住了他的手,有点严厉地说:不动,老邹,你不要动!

邹永泉说,拿走吧,你把你的馍馍拿走吧。你知道我的表是名牌表,你拿了几个馍馍来就想换走呀?

刘政德说,嗳嗳,老邹,那几个馍馍不是换表的嘛,那馍馍我是给你白吃的。换表的馍馍,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不要急,你不要急嘛。说实在话哩,不是我要换你的表。

那你是给谁换的?

你问这干啥?你管我给谁换哩?反正不是给我换。你就说你换不换吧?

你不说给谁换的,我就不换!

刘政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要问,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是杨队长想换你这块表。他说你有块好表,叫我找你问一下,你换不换?

邹永泉不出声了。刘政德说:

换给吧,把你的表换给他吧。

邹永泉还是不出声,刘政德说: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觉得换多少粮食话不好说吧?他是队长,管你的,你有顾虑,是不是?你不要为难,我告诉你,杨队长说拿十斤豆面馍馍换你的表。你换不换?

邹永泉说,不换。

刘政德怔了一下,说,十斤你都不换吗?你可要知道呀,一块大罗马才换五斤,你的浪琴比大罗马好,人家给你十斤也就不少了,你说是不是?

邹永泉说,我不是嫌少。

那你为啥不换?

我就是不愿意换。

刘政德惊讶的口气说,为啥嘛?你为啥不换嘛?你的肚子不饿吗?皮箱里有粮是不是?

我没粮食,我的肚子饿得难受,但这表我不换。

为啥嘛?你说个不换的原因嘛!

为啥?这原因很简单:杨队长一个月供应多少粮食,不也和我们一样吗?一天七两口粮。他吃饱吃不饱?有剩余没剩余?他拿十斤豆面馍换我的表,这豆面馍从哪里来?我问你,杨队长的家又不在这里,他在食堂吃饭,他哪来的十斤馍馍?

你不要管他的粮食从哪来的嘛。

不管粮食从哪里来?不管不行呀,他的粮食肯定是要从我们吃饭的灶上抠出来。也就是说,他把大家的救命粮拿来换我的表,结果是我吃了粮食,他得了表,别的人可能就饿死了。你说,这样的粮食我能换吗?我吃下去于心不安呀!我是损人利己呀,是助纣为虐呀……

刘政德沉默了,许久他才说,这么说你是不换了?

不换。

换给吧。

不换。

你真不换?

真不换。

好吧,不换就不换吧。你睡吧,我走了。

邹永泉说,把你的馍拿上吧。

刘政德说,不拿了,不拿了,那是我给你的。

刘政德走后,邹永泉一动不动地就那样坐着,直到食堂的炊事员提着饭桶进了地窝子。最近的这次搬房之后。很多人起不了床了,农场领导体恤劳教分子,叫炊事员把饭送到地窝子,减少体力消耗。

吃的仍然是一马勺豌豆面糊糊。豌豆是凉性食物,淀粉少,煮的糊糊又稀溜溜的,所以要趁热喝下去;如果放凉了,糊糊就解了,变成半碗面糊半碗清水。

喝完豆面糊糊,躺倒又睡,但怎么也睡不着,我就捅了邹永泉一下,说,喂,你今天可把刘政德弄得难堪得很!

邹永泉正在嚼刘政德给他的白面馍馍,他停止咀嚼说,他活该。

我说,哎,你也不怕得罪他?

他说,怕他什么?我也不是炊事员,还怕他整我吗?

我说,可你把杨队长得罪了。

他说,得罪就得罪吧。过去他也没照顾过我,我也没讨好过他。以后呀,要是上边开恩把咱们放回去,他也不能扣住我;要是长期如此,没有十斤粮食是个死,有十斤粮食也是个死。至于死了以后的事,我就不想他了——是埋掉呢,还是扔在沙滩上叫狼吃掉,都一样呀……

我没再出声。我们比邻而眠已经七八天了,但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因为我们觉得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一切对我们都没多大的意义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冷漠到极点了。就拿目前来说吧,他躺在被窝里吃着刘政德拿来的白面馍,并不掰给我一口。而我呢,也不责备他吝啬和自私。我有吃的也是独吞,不给他。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的父母常常寄点炒面粮票什么的,我的身体还比较健康,而他已经衰竭得够呛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认为这要怪他的家人,家人不给他寄炒面和罐头却寄给他一包多维葡萄糖粉,他每天冲一小勺喝。那不就是糖水吗!肚子吃不饱,一缸子糖水能救命吗?

不过他今天对刘政德的态度令我钦佩,他不为了多换点粮食而去损害别人!

转天我独自去了南寨村。我的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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