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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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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复——南米酒!”

正准备掉头走,隔壁巷子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吆喝。听声音,晓得这是真正的湖南人,“湖”叫成了“复”。

李汉江连喝了两碗,才觉得自己是一条晒干了的鱼,被糟得有些软了。

“再来两碗!”

这种湖南米酒,不是装在大瓮或酒坛子里的。酿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比小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碗,一碗碗地装着发酵的。这看似碗实是盅的容器面上,是一层白花花的酒酿子,底下,就那么一口甜甜的水。实在话,这样雅致的物事,真正应该在大雅之堂慢慢啜饮才是。

有了这么几碗湖南米酒在肚里,反倒把饥虫子给撩上来了。

“唉,蝶儿呃,你在哪里哟,这多天都不见面!”

中午随便来碗热干面,或者凉面,或者绿豆稀饭,也就混过去了。一到晚上这餐饭,李汉江一感到肚子饿,首先就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南边,天各一方,那是没有办法。这在一个城市里,自己回来好几天了,连蝶儿的面都还没见到。这实在是太残酷。与其说是肚子饿,莫若说是精神饿。秀秀悄悄告诉过李汉江,冯蝶儿是受当局注意的人物,居无定所,但是,她有时候到刘园来。她有刘园后门的钥匙。

“唉,这丫头,心也变得太细了,说是怕连累我们。真是,有个么关系咧,虽然我不是你们的么这个党那个党,经过的,看过的,流血死人的事,只怕比你们要多得多咯!”那天跟芦花帮忙整理刘园后头那间茅草屋,作汉江的住处,秀秀说一句叹三口气。“我才不管这党那党的咧,我只要你们这些人平平安安。你们要是有么为难的排不开的事,只要我做得到的,就尽管说。怕个么事咧,人活一百岁是死,活一百天还不是个死!”

在花楼街口一个卖凉粉凉面的担子上,李汉江要了一碗凉粉。

“多把点醋!”他口里吩咐,眼睛不经意地朝四下瞄。晚上了,尤其要小心些。

真的遇到跟踪的,不作声不作气跟到刘园去了,自己束手就擒也还罢了,一是任务还没完成,二是真的要连累刘老板一家子。

“要不要葱?要不要酱油?要不要胡椒?要不要红萝卜?要不要香菜……”

见顾客有所选择和强调,卖凉面的就谨慎了,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一边问,一边看李汉江是点头还是摇头,那只调和佐料的手就上下只是飞。仿佛他不是在做一件与衣食有关烟火气极浓的事,而是在一架音色极佳的钢琴上弹奏一支美妙的曲子,人家醉了没有他不在乎,他自己倒是先醉了。

今天晚上,又是一点风都没有。越是没有风的时候,树上的蝉,就越是叫得欢,“吱呀!吱呀!”尖厉而高亢,单调的声音总僵在一个音阶上不动。真是邪了,大晚上的,蝉儿还叫得这般凶。池塘水凼里的蛤蟆,也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呱啦啦!呱啦啦!”比较起来,蛤蟆的歌唱就比蝉儿高妙多了。看来,这与刘园的蛤蟆种类多有关系。草绿色背脊上,一边各镶一条金色线条的,是湖蛤蟆,叫出来的声音,“呱”音的前面加进“咕”音,有灌了水的沉闷和潮润。岸上草丛中色彩斑斓的花蛤蟆,“啦啦”的尾音就有空阔地带演奏的清越和悠长。至于浮在小水凼里的哈士蟆,由于身形壮硕,水凼的围子又构成了天然的共鸣箱,所以,它们的嗓门就显得很洪厚。蛙鸣蝉噪,这四个字下得相当准确。蛙之鸣,尚可听,蝉之叫,只能徒添烦躁而已。

刘汉柏和吴小月,他们两人,此刻,根本听不到这虽不动听却很热闹的立体交响乐。他们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刘汉柏松了领口的那颗扣子,吁了一口气。小月总像觉得自己的手放得不是地方,一会儿盘盘辫子,一会儿扯扯衣角,也吁了一口气。

“有么发愁的事?”小月窃窃地问。

“没有哇,你咧?”刘汉柏觉得更躁了。

“我?冇得么事呀……”小月终于抬起头,瞄了刘汉柏一眼。

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翳。乳白色的云翳太殷勤,椭圆的月往往走不几步,素绢帛样的云巾就赶忙在她的脸上揩一把。

天上的月,脸色莹白,地上的小月,脸色莹白。

“小月,月亮真光洁,摸上去,不晓得是冷的呢,还是热的?”

“肯定是热的咧……”

“么样会是热的咧?照到身上一点热气都冇得咧。”

“不热,么样会这么亮咧?”

“要是能摸一下,就晓得了……”

“你摸唦,只要你摸得到。”

“汉柏,你几坏哟!留洋,留洋,冇看到有么事洋,就是流了……”

李汉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样地,绕过汉柏和小月,沿着刘园曲曲折折的围墙,踏着零零碎碎的月影,朝园后头走。越是接近园后门,地势也就越空阔。后湖的风,夹着潮湿的水腥气,悠悠地荡过来了。哦,真好,噢,快哉,风也!

李汉江干脆敞开了衣襟,暗自称快。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清水黄尘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噫?噢!蝶儿!蝶儿!”

李汉江觉得自己是在高呼,实际上,他听到的,只是自己心的狂跳声。他觉得自己是在飞奔,实际上,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只是眼珠子一阵潮润,喉头发干。

第四节

刘宗祥一直不知道,共产党汉口的一个地下支部,在他的私家花园开了一次很重要的会议。

从南边传过来的枪炮声,已清晰可闻。已经不是前几天芦花听到的遥远的闷雷声了。白天,枯焦的偏南风,混着硝烟的味道,告诉汉口的人们,战争,已不是遥远的梦,它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在你面前开出血与火残酷的花。

冯蝶儿笑嘻嘻地告诉吴秀秀,说有几个关系不一般的朋友,想在这里聚聚:“就是几个朋友,都是您家晓得的。不想叫别个岔进来,想安静一点……”

冯蝶儿说得虽然很随便,口气却有些吞吞吐吐。秀秀朝蝶儿玉雕样的脸上瞄了一眼,在她肩膀上作势掐了一把:“蝶呀,莫把我当苕咧,这个世界上,就是你贼?我晓得,我么事不晓得哦!您家们聚,您家们会!么样咧,是我来招呼您家们咧,还是叫芦花来招呼您家们咧?”

“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我才是个大苕咧。哪个把您家当苕,哪个就先是苕!”冯蝶儿嘻嘻哈哈说了一堆闲话,亲热得不得了。“招呼个么事唦,您家,我刚才说了的唦,都是您家认得的人。您家就用大抱壶,给我们装一壶花红叶子茶来,就可得了。”

“看咯,看我们的蝶丫头哦,到底是长成大人了喂,几会说话咯!”

冯蝶儿自小在秀秀身边长大,脾性都是熟悉不过的。秀秀听出来,蝶儿今天的亲热里头,显得比平常空洞多了。

“唉,人一革命,是不是就变得和亲人都生疏了?”

秀秀正自感叹,看到汉柏和小月就在不远的树荫底下站着,不晓得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咕咕哝哝的。秀秀瞟了一眼。小月的嘴动得多,儿子老是一副笑模样,多半是在听。心里一喜:儿子哦,比你爹傲多了哦。你的爹,傲是蛮傲,那是冇得话说的,就是难得有个笑脸。看你,笑得像个欢喜坨,就像那姑娘伢浑身上下冇得一处不让人喜欢。儿子哦,是傲哇,是个会盘姑娘伢的坯子!汉口话中的“傲”,与北方话中的“能耐”相当;而“贼”,则相当于北方话中的“聪明”、“精明”;两字都无“骄傲”和“盗贼”的贬义。用于品评人,“贼”与“傲”相较,“傲”中褒义更丰富。至于汉口人如说某人“小贼”,即“小聪明”,则略有批评之意了。

秀秀心里夸赞儿子,也有点自我欣赏的意思,就像艺术家远远地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得意之余,口里就喊:“汉柏呀,听到冇?等一下园子后头他们有事,你们莫到后头去玩。”

“晓得,您家,我们听到了您家!我们不去!”

刘汉柏回过头来,望冯蝶儿一笑。

吴秀秀和冯蝶儿都觉得,汉柏的这一笑,有些诡秘蹊跷。

周思远是和钟媛媛一起进刘园的。照钟媛媛的意思,是让她先进来看看。这显然是为她的老师和上级的安全考虑。周思远认为没有必要。刘宗祥在汉口乃至省城,都不是个没有影响的人物。周思远还注意到,自从刘宗祥到上海去了一趟之后,和上海、江浙商界一些头面人物,也有了频繁的生意往来。这是个新情况,值得注意。像这样有影响的人物,当局要动他,不会完全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辛亥首义到现在,从方方面面的材料看,刘宗祥虽然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也没有听说他不转弯地依附于哪个革命党。他只是依附洋人,躲在洋人的大旗底下做生意,赚钱。如果没有冯子高和他的交情,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恋旧,重友情,这是与作为生意人的刘宗祥不怎么相一致的。还有一点,就是,刘宗祥的宝贝儿子刘汉柏,不晓得是个什么政治背景?从法国回来,年纪轻轻的,面子上看,仿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有些估摸不透。

周思远进来的时候,李汉江和冯蝶儿,都在这间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里等着。

粉白的墙,油漆的地板,一套看似粗糙实际上是红木制作的桌凳,组合成整洁而又淡素无华的格局。上下开合的窗户,用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棍撑着。就这一点,从外头看,确是典型的农户看守庄稼的棚子。

一进来,钟媛媛就挨到冯蝶儿身边坐下,身子挤得紧紧的,还把头靠在冯蝶儿肩膀上。要不是有别的男人在场,要不是党的会议,钟媛媛和冯蝶儿肯定要做出诸如拥抱之类的举动来。

也难怪,这两个女人,虽然经常见面,但关系不一般。她们既是师生,也是同志,冯蝶儿还是钟媛媛的入党介绍人。

钟媛媛,这个生在刘公馆名义上是刘宗祥养女的女孩子,实际上一直没有被刘宗祥所承认。岂只是不承认她呢,这么多年来,刘宗祥实际上已经放弃他的刘公馆了。如果你在刘宗祥面前提刘公馆的话题,刘宗祥一定会以为你是在挖苦他。好在没有任何人提这方面的话题。再说,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谁还记得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呢。很有一些年,钟媛媛很不理解,也很不习惯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后来,读了几本书,参加了这么多年的活动,见识也就开了。特别是那一次被张腊狗的侦缉队抓进去,吃了好几天牢饭,胆识也练出来了。她从牢里出来之后,才晓得,她之所以这么快被放出来,而且一点亏也没有吃到,还是刘宗祥出钱出面子的结果。

对于钟媛媛的“家庭”,冯蝶儿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还有谁比她的爹冯子高和刘宗祥的交情更深呢!冯蝶儿自己,是在刘家长大的,对刘宗祥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正因为她太清楚,太贴近了,所以,她更不可能有什么评价。

“冯蝶儿同志,介绍一下么。”

李汉江不认识钟媛媛。发现了李汉江的询问表情,周思远笑着提醒。

听周思远说要介绍,钟媛媛脸一红,圆圆的苹果脸上笑出一对深酒窝:

“还要介绍个么事唦,都是蛮熟的人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冯蝶儿就一愣: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胆子这样大了?周思远同志是我们的领导呀,还是三镇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呢,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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