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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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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家在哼。”陶苏在刘宗祥脸上捋一把,似帮他清醒过来。“像是背着驮着蛮重的东西,哼得人心里一阵阵地发麻咧!”

“是我在哼?”刘宗祥捉住陶苏的手,嘴巴向她眼睛凑过去,又忽然停住。“咿?这不是有人在哼么?你听,你听!好像是在楼下!”

“哦,是的,是的!晚上妈妈收了一件货,是被人弄晕了用麻布袋子装来的。可能现在醒了。”

“什么货?说清楚些。”刘宗祥放开陶苏的手,那只搭在她胸脯上的手也移下来,一侧身,半撑起,盯着问。

“就是姑娘伢唦,我们这里把送姑娘伢叫送货。”陶苏解释,“那几个人像是您家们汉口的声音,蛮狠的样子,肯定是这附近的地痞流氓。不过咧,也得亏是送到这里,要是送到别的手段毒辣的乐户人家,莫说是不叫你哼,就是下身烂了,也要你接客为老板赚银子。”

“横竖是做生意罢了,犯得着把人往死里弄?”

“刘先生也是汉口顶顶有名的老板了,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凡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老板的心不黑?”陶苏身子一翻,长吁一口气,仰躺着,高高的乳峰在朦胧的烛光下,如拂晓的远山,在雾霭中显出一派神秘和安祥。“离这里不远的一户卖笑人家,老板姓薛,叫薛益坤,人都喊他邪一棍。他手下的姑娘伢只要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就要起鸡皮疙瘩。姑娘伢们稍微有一点让他不满意,他就打。他打人跟别人不同,棉胎子布包一根棍子打,里头打死了血,骨头打碎了,外头还看不到伤。”

刘宗祥一阵翻胃,连忙说:“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

楼下的哼哼声更重了。又听到楼板响,脚步声闷闷的,往下走,不一会,又听到呵斥声:

“吵么事唦!哼么事哼?哼个鬼呀!”是鸨母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回去!你们这些抢犯!强盗!”女子的叫声,声音不大,显得有气无力,像是极度疲惫、极度压抑中的声音。

“深更半夜的,瞎叫个么事唦?有么事,不晓得天亮再说!”听得出来,鸨母已经不耐烦了。

“柏泉口音!”一道闪电突然从刘宗祥脑际划过:“秀秀,秀秀!”

他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他记起二苕昨夜说秀秀买盐没有回来的事:莫不是秀秀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了?不是说那姑娘是被几个本地流氓打昏了才送来的吗?完全有可能!

他翻身起来找衣服。

“这早晚的,到哪里去唦?”陶苏问。她刚才说了一长串话,像是累了,又像是吃坏了东西的病人,呕出了秽物,既轻松又疲倦。

“我下去看看。”刘宗祥窸窸地穿衣服,趿着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

第11节

叔叔说出去看看,看吴二苕他怎么还没有来。秀秀在爹的床边坐了一会。爹的胸脯有一下无一下地起伏。下午把膏药揭下来,爹的腰上像米汤浆子样血乎乎地,吓了人一跳。用布一揩,腰上又么事都冇得。不晓得那血浆样的东西是么回事。叔叔去请教张先生。他虽然眼睛看不见,毕竟是有学问的人。果然,张先生一听,就摇脑壳,过来把膏药放到鼻子底下一闻,叹了一声,破口大骂:“骗子王八蛋!哎,上当了哦,上当了!”

“硬是让那个王八蛋给骗了!”平时很少听见张先生骂人,今天他几乎是在不停地骂。他边骂边把那张“膏药”举起来不停地摇,“这上头有血是不是?像米汤浆子样黏黏的,是不是?腰伤在内,又冇破皮,膏药怎么贴出血来了呢?江湖上把这叫‘光子拖’。光子就是血,‘拖’就是做假,光子拖就是做出假出血的样子。把猪心头里的血刮出来——猪心头里的血是不结块子的,放到用梧桐树皮子或是榆树皮泡出的黏浆里头,抹在他们的‘膏药’上。猪心头的血掺到树皮浆子里只一点点,不见红,可见了身上的热气,一揭下来就见红,就说是淤血。嘿,您家们碰上了老江湖的假把戏!”到底也是吃的江湖饭,对江湖上的名堂说得一清二白,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哑了。

三狗子叔叔同那个车夫去请先生,等下人来了要吃饭,她忙得连盐都没有买,等下爹的伤口也要用盐水洗,没有盐还真不行。

想到混账先生把爹的病耽误成这样,想到爹平白无故地被人打,想到饥一餐饱一餐在柏泉是这样在这里还是这样,秀秀心里直发烦。她起身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个铜板,出去买盐。

棚户一带肩挑手提做小生意的,都不卖盐。盐业不比其他行业,朝廷有条文,不是谁都能卖的。秀秀穿过挤挤挨挨的棚户区,朝刘园后湖方向走。靠城边也有卖盐的,可秀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是朝着刘园方向走了。刘园后头有一家卖盐的,但要经过长长的刘园围墙。刘园占地二十五亩,从铁路边向后湖方向延伸,那围墙当然很长。刘园围墙外的这条小路,是人踩出来的。小路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齐人高的荒草:蒿子,蒺藜刺,野莴苣,野芹菜,芦苇丛。后湖百草自生自灭,长得又快又壮,死得无声无息。草高草厚蚊子多,野物也多。走几步,不是“扑咚”一声,一只蛤蟆滮出一支水箭,跳进水凼,就是吱吱叽叽的田老鼠在脚边叫着蹿过去,搞得人一惊一诧的,汗毛直竖。好在秀秀在柏泉乡下长了十几岁,田埂子路走得多,倒不怎么很害怕。买了盐,往回走,就更不怕了。

秀秀没有注意到卖盐的柜台边几个敞怀的男人。快出梅进伏的天,汉口的男人多短衣短裤,穿褂子的男人不多。穿长褂的男人,往往是被称为先生或老板的人物,这个秀秀懂。但既穿褂子又不扣扣子,敞着或干瘪或肥硕或光溜或毛黢黢的胸,这种人多半不是好人,秀秀也知道,但这种人坏到什么程度,秀秀就不知道了。

秀秀是在快要走完刘园围墙那段路时被打了一闷棍的。这一闷棍不是很重,在晕过去之前,她还听到一段对话:

“几灵醒的个姑娘伢哦,喂,摸到几舒服哟!嘿,大哥,您家先开个封算了!”

“嗨,疤子耶,莫瞎说,就是你想搞。不行,这东西跟酒一样,敞了气就不值钱了。快点装了走!”

果然是秀秀!

头上的那根辫子散了,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脸上、肩上。但那眉眼还是那眉眼,翘翘的鼻子,圆嘟嘟的小嘴,翘翘的下巴,平时都是娇嗔的样子,现在是狼狈和绝望交织。手脚还捆着,那道向后勒住手臂的绳子,把胸勒出了起伏。

听见嚷闹声,紫竹苑的护院兼保镳一走一摇地过来了。“叫么事啊叫?今日还不晓得味,哭哦叫哦,明日尝到味了,笑都笑不赢!”这保镖长着一张倒三角脸,眼睛也是倒三角的,肩膀也向上耸。紫竹苑护院保镖这类人,行内应该叫“龟奴”,虽然也有几下拳脚功夫,大半也只能像田里的稻草人,开始还可以吓吓麻雀,过几天,连麻雀都不会怕他,只能兼迎客倒夜壶的差使。但如果哪个妓女“犯刁”,他就有用武之处了,拿出吃柿子拣软的捏的本事,要几狠有几狠。

“放开她!”刘宗祥站在暗处,几个人都没有看到他,他一说话,倒把围着秀秀的人吓了一跳。

“给她把绳子解开!听到没有!”刘宗祥走到明处,鸨妈几个人才看清他是谁。秀秀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个穿戴不整的男人是谁,她还没有从惊恐中解脱出来。

“给她把绳子解了,让她好好洗洗,送到陶苏房里来。”刘宗祥不想就这一副模样让秀秀认出来,转身上楼。

“快解,快解唦!死人,都是死人么?”鸨妈心里像抹了蜜。“来菜了,来菜了!货还没有压一天,就碰上个阔主子!”她边指挥保镖他们快解绳子,一边开始在心里盘算生意。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解!你遣开些!喝酒端杯子蛮快,吃肉下筷子蛮快,做起事来像得了大麻风一样别手别脚的!”鸨妈突然吼了起来。她看到保镖的手脚不老实。那只手总在姑娘的胸脯上晃,一个疙瘩还没有解开,膝盖头就在姑娘伢的大腿根子处顶了好几下。“去去去,快去叫厨房烧一大锅热水,还有,叫她们弄一套好衣服。”

“这是老娘的宝贝蛋,杂种瞎搞!搞出麻烦来了坏了老娘的事!”鸨妈果然是个人物,三下两下,就解开了绳子……

“伢咧,把你吃了亏咧!莫怪我咧,是那几个流打鬼捆的唦。你咧,也是好运气呀,碰到大贵人了。本来咧,那几个流氓把您家卖了三百两,我不敢得罪他们,现在好了,有大老板看中你,肯出钱救你了咧……”鸨妈的脸变得太快,快得秀秀根本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不过,鸨妈已经把她的卖价翻了一番。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鸨妈把自己往楼上领,秀秀挣开,“求您家做好事放我走!”

“是的,我要让你走的。那个救你的人总要见一面唦!”鸨妈使出软功夫,“见一面再走,也不迟唦。他已经说了放你走,哪个还敢留您家!他一句话,说把我这里都买下来,哪个还挡得住?莫苕唦伢咧,见一下救你的恩人有么事不好的呢?未必你连说声谢都不肯?去吧去吧!”

鸨妈软一句硬一句的,秀秀迟迟疑疑地往楼上走。刘宗祥已经穿戴整齐:藏蓝的英国派力司西服,白印度绸衬衫黑领结,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乌亮的皮鞋。

“秀秀,秀秀!小秀秀咧啊,不认得我了啵?”刘宗祥一脸的笑,轻轻松松的,像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这种轻松的心情,他好久都没有过了。

“宗祥哥?”终于,秀秀认出了面前这位西装革履洋里洋气的男人,就是傍晚三狗子叔叔同二苕说话时,坐在车上的大老板。当时她就差一点喊出来,哪知竟在这里又见了面!

“宗祥哥!”这一声已经没有迟疑。这一声已经饱含了委屈和控诉。

鸨妈亲自端着水送上楼来了。陶苏一直坐在桌边默默地看,默默地听。她知道自己是这场戏的观众,自己是局外人。这场戏好像才刚刚开始,很长很长,但似乎可以看出它的梗概。她羡慕秀秀这个重要的戏中人。这个姑娘很美,还很嫩,看得出刘老板喜欢她。她会在刘老板的生活中起些作用。不像她陶苏,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让秀秀梳洗,刘宗祥和鸨妈在楼下等。自然,她明白,他要同她谈一笔生意。

“这姑娘我要带走。”刘宗祥开门见山,斩钉截铁,不是请求,当然也不是商量,而是要求,甚至还有些命令的意味。

“这……个这……个”鸨妈也是久经鏖战的了,她知她绝对是赢家。她不慌,眼下,她的全部精神要用来讨价还价。会做生意的人,不先说价钱,她等着刘宗祥报价。

“不消说,您家的意思我清楚。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都是亮的!我们也莫打哑谜了。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听清楚,是无论如何。还有一句,是不惜一切。您家咧,也想清白,莫把坎子做陡了!来得去得,赚个么翻番的数,就算了。再要得多,我也穷不了,您家咧,反倒烫手。逼良为娼内外勾结拐卖人口这样的话,要说白了,值几多钱?”刘宗祥也很轻松。他完全可以不必在营救秀秀花几个小钱的事上去认真,但既然是生意,他也就当生意做。对待生意,他就像军人听见军号声一样敏感。谈这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对刘宗祥,简直是叫他拿牛刀去杀鸡。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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