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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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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挤在广场上的人头,并不都是黑的。因为这些人头上,大都或戴或裹或包着帽子以及相当于帽子样的物件。毕竟是冬月间了,虽说不是滴水成冰,可一大早上的,光着脑壳出门,把颈子缩进领子里,不雅相倒在其次,主要是影响视野,当然也影响听觉。

这些人,一早上就到这地方来,可不是缩着颈子闷着耳朵凑热闹来的。

自从八月间政府实行币制改革,强制收法币和黄金、白银、银元换金圆券,也就三个月的时间,金圆券就成了臭狗屎,贬值得一塌糊涂。只要金圆券一到手,市民就像被烫了手样地拿它去买东西,以至于本钱小的商铺相继关门歇业,尚在支撑的商铺干脆就拒收金圆券。这样一来,黑市交易就像梅雨天的菌子样出现了。为了掩人耳目,政府不得不要银行出面,许诺可以用金圆券兑换金银。

这挤在广场上的人群,就是来兑换金银的。

别看这些人的穿戴形同乞丐,面容枯槁,可他们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人:手上拎的,荷包里塞的,腰里捆的,都是金圆券!以政府三个月前声称的金圆券是以金元为本位的纸币、每一元金圆券纸币含纯金0。22217克计,眼下广场上的每个人,哪个不是百万富翁呢!

可他们是汉口真正的穷人。

“三个月前,要老子们用三百万块法币换一块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金圆券。也就不到一百天,要老子们用一千块金圆券换一两金子!”

“是的唦,这是么政府唦,简直就是抢犯!”

“抢犯?比抢犯都不如!抢犯拐是拐,那是明的拐,你还可以防!这狗日的政府,他还冠冕堂皇,说是么币制改革!您家们未必冇算账?这三个月,这币制改革,一进一出,加上利息,抢了我们十倍的钱哪!”

“今日这多人,银行真的有这多金子换给我们?”

“是的唦!吃进狗嘴里的肉,未必还肯吐出来?只怕又是撮白哟!”

人群中嗡嗡嘤嘤的,相互打听传递信息,骂骂咧咧。

从远处看,这是一堆密密匝匝的人群,从近处看,这是从银行门口排起的逶迤的队伍。因人多,排在后面的人,时刻惦记着银行门口的动静,不愿往朝巷子里排,于是,队伍就这么蛇样地盘着,看上去像是杂乱的一堆。

“诶,稀——饭——稀饭咧!热——稀饭咧!”

北风冲出来的巷子口一侧,突然传出稀饭的叫卖声。

“咦——!这种时候,还有卖稀饭的?”人群中一老者,朝叫卖声发出的方向瞄过去,眼光就定住了,吞了一泡涎水。

“么样噢,您家早晨冇过早?”

老者身边的中年人,听到老者喉咙吞涎的声音,很是关切地朝老者的脸上瞄了一眼:嗯,蜡黄。也是,睡了一晚上,肚子还不瘪得像干皂角!这冷的天,这大的年纪,拖着个空肚子到这里来喝北风,有几遭孽!中年人又朝老者身上扫了一遭,绽出黑棉絮的袄子遮着臃肿的腰。嗯,遭孽,干瘦蜡黄的脸,哪有这富态的腰身唦!肯定是绑的金圆券!

“嗯,是怪得很咧!他穿得叫花子样的跟老子们差不多,么样还有多余的米煮稀饭卖咧?”饥肠辘辘老者前面也是个老者,也一样的饥肠辘辘。他也被卖稀饭的叫卖声吸引,只不过没有吞涎水而已。

近来金圆券暴跌,米铺大多关门。没有关门的米铺,也只收银元,拒绝金圆券。

有拿金圆券买米的,米铺老板也就照直说:“这东西我们要不起咧,您家!您家看唦,这东西我们都堆在墙角咧,揩屁股都嫌它硬了!您家想要,拎两捆去,好不好?”

过日子的人家,能不饿肚子都很不错了,有米煮稀饭卖,的确是稀罕。

“管他的咧,我去买碗稀饭喝。反正这钱也不值钱。一早上冇过早,就喝了碗热开水,也就是刚才的一泡尿。麻烦您家,我站在您家前头点咧。”吞涎水的老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吞了一口涎水,对他身边的中年人说。

“嗯,您家说的是,钱不就是用来买米的么?何况拿钱还买不到米,人家把米煮成现成的稀饭,为么事不买碗来喝咧!”旁边这个老者表示赞同。“要不要给您家带一碗过来唦?劳慰您家帮我们站着队。”

“不客气,不客气。不怕您家们笑话,我肚子里还有点数。昨天晚上,堂客晓得我今日早上要出门做这笔大事,就把稀饭留了一碗。一早上起来,她一看稀饭稠干了,就在锅里一热,先给我添了半碗干的,再往锅里兑了两瓢水,让灶堂里的余火热着,等几个伢醒了,哄他们的肚子。您家们去买,您家们去喝,我跟您家们站着。”中年人撺掇两个老者去买稀饭。这么冷的天,肚子里随么事都冇得,么样行咧!再说,排了这多人,要排到银行窗子跟前去,晓得排到么时候!

“几多钱一碗哪您家?”老者问卖稀饭的。

“一块钱一碗,您家……噢,不是这两块,是大头两块!大头未必您家不晓得,就是银元唦!”卖稀饭的正准备揭木桶盖子,一看到老者从腰里抽出一捆金圆券来,揭盖子的手就停住了。

装稀饭的木桶,最外头用稻草编的草包裹着,草包里头又是一层破棉絮焐着盛稀饭的木桶。这装备,在冬天保温虽然有效,但揭的次数多了,保温的效果就差了。

“诶,卖稀饭的,还有冇得?你们两个老的,不买围在这里做么事唦?围在饭桶边上,肚子就饱了?”

听说稀饭要银元买,两个老者心都凉了。正自尴尬间,毛烟筒挤了过来。他身后还跟了好些人。

“有哇,有哇,才从锅里舀出来的,您家要几碗?”

“你有几多?就是这两桶?我这一帮兄弟,一人一碗,不晓得够不够!”毛烟筒朝他身后的人一指,气粗得很。

“噢,满满的两桶咧,么样不够咧?”卖稀饭的朝毛烟筒身后的人扫了一眼,也就十来个人,一人一碗——就算一人两碗吧,两桶稀饭,足够了。

卖稀饭的也就是嘴巴里头说,手并没有动。

“咦?你么样不动噢?舀唦!”毛烟筒见卖稀饭的不动手,有些烦了。他把手插在荷包里。荷包里有五六块银元,插在荷包里的手翻弄着,弄出哗啦啦的响声来。

“麻烦您家们两个,稍微让一下。”一听钱响,卖稀饭的就晓得这是个懂行的。不像这边上两个老的,完全不晓得行市,居然想用金圆券来买稀饭!一认定眼下是一笔大生意,卖稀饭的劲头也就来了。冬天卖稀饭的,最喜欢这种“批发”生意。如果半天来一个人买一碗,隔三差五地,不等卖到一半,剩下的就都冷了。

“嘿嘿,嘿,弟兄们,喝呀,趁热的喝呀,喝暖和了,跟我到前头去排队。”毛烟筒显得少有的豪爽,仿佛阔绰的富翁,正在豪华饭店请客一般。

“诶?这是么稀饭哪?”毛烟筒的一个小兄弟,端起碗,还没有喝,就叫了起来。

“噢——?这不就是清米汤么,么样说是稀饭咧?”又一个在叫骂。

“来,来来,我看看。”毛烟筒是个吃饱了的人,本无心喝什么稀饭,一听手下的叫骂,就从卖稀饭的手里接过一碗,随便瞥了一眼。

“我的个天咧,你这也敢叫稀饭?个把妈日的,你这也太稀了咧!简直就看得清碗底咧,哪里找得到一颗米唦?”毛烟筒嘴巴里骂是在骂,可心里并不上火。毕竟不是他自己吃。再说,这些人,都是临时招募来的街头痞子混混,又不是山寨拜了山门的弟兄。

“哎呀哎呀,爹爹们咧,您家们包涵点咧!如今,这是么世界哦您家!像我这样的,哪里有多余的米呀您家!有么法子咧,从一家人嘴巴里抠几颗米,熬点米汤,换两个起早床的熬命钱罢咧!您家们咧,也算是暖和身子。”一看眼前这些人,似乎都不是好果子,晓得要坏事,卖稀饭的赶忙陪小心。

“算你有胆子,敢拿这种鸡巴汤水来哄老子们!算了算了,弟兄们,稀的就稀的,先弄一碗到肚子里去,只当是喝了热茶的!喝了快走,快挤到前头去!挤到顶前头,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顶前头排着!随哪个都莫让!我已经打听好了,今天,银行只兑二十个人!你们二十个人一在前头挤定,我跟你们六指哥就在后头收钱。我们是做好事,帮他们用金圆券兑换金银。今日的事完了,我和六指兄弟,请你们的客!”毛烟筒呼喝。

他同六指的计划是,一旦他的人霸占了前头的位置,他就在后头煽动说,银行只今天收兑,而且只收兑二十个人,明天就不兑换了。有人信了,他就用比银行低得多的价钱在后头收金圆券,让前头的弟兄们兑换金银,前头的弟兄们一得手,他们就溜之大吉。

“诶,诶,爹爹们哪,您家们的稀饭钱?”卖稀饭的看这些人把两桶米汤喝完了,连屁股都不拍就要走,急得泪汪汪地呼喊。

“米汤还要钱?么事噢?还要银元?你个老杂种是不是在发烧噢?算了,算了,老子们今日有大事,也不跟你计较了,六指兄弟,丢一捆钱给他,让老杂种沾点便宜,算了!”毛烟筒吩咐。

“我的稀饭我的稀饭哪!你个砍脑壳的呀,你要遭报应的呀!这一捆钱,连打发叫花子,他都不得要哇!”

卖稀饭的哀号声,毛烟筒没有在意,他已经听到从银行门口传来的嘈杂声了。

“老子们鸡一叫就起来,吹了半晚上北风站在前头,你们凭么事插队呀!”

“哎哟哎哟!你杂种凭么事打人哪?”

“打!朝死里打!叫你杂种不听话!”

“诶!懂窍的,赶快把前头这些位置让出来,免得像这两个不懂窍的,挨了打,罪也受了,还是要让开!”

“哎呀,打死人了哇!这个人被打死了哇!”

“哎哟,我的胯子,我的胯子哟,被踩断了哇……”

“噢,噢,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警察来了么样!警察来了,老子们本来就是排在前头的!”

“诶!么样银行说话不算话咧?”

“么样还冇开张一下子,就关门了?”

“哎呀,这脚底下是么事噢?呀呀,是个人咧——这里有个死人咧,有个死……人……”

“警察来了,警察打人哪!你们警察么样也打人哪……”

就在卖稀饭的那个巷子口边,吴明右手朝挂在腰间的驳壳枪摸了一把,就要朝银行门口挤。他的队伍,已经把这广场包围起来了,一部分兄弟,已经挤到了那里。他看出来,那里是乱子的中心。

一直影在后头的陆小山一把拉住了吴明:“你去把那个杂种抓起来——看到冇,就是那个长得像鸦片鬼的!”

“看到了,我也盯那杂种半天了,就是个搅屎棍!”

“嗯,眼力不错!他就是个搅屎棍!”

他们说的“搅屎棍”,就是毛烟筒。

第9节

冬月里的集家嘴,显得很萧条。

要在往日的这个时候,集家嘴热闹得很。乡下人卖萝卜藕的,游方艺人表演杂耍的,手艺人现做现卖泥人、糖人……眼下,这些东西都基本绝了迹。金圆券贬得比草纸都不如,灶里烧的和锅里煮的,顿顿餐餐都发愁,哪个还有心思到这里来凑热闹呢!这不,一个用蒲草编蚱蜢蜈蚣之类虫豸卖的手艺人,在墙角枯站着,偶尔有人从跟前走过,他眼里就放出希冀和乞求的光来。可走的人身后,似乎都有鞭子在驱赶,一律缩着颈子,脚步匆匆,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哪怕是开个张,我白送只蝈蝈也可得唦。”他真想喊住一个路人,把这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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