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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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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不准,秦叔宝也是黄脸皮咧……

“您家先给我炒几个菜,摆在这楼上最清爽姑娘的房里,让我慢慢地喝几杯,喝了好睡瞌睡。”王利发探手入怀,掏摸了一阵子,抠出一块约二两重的银子,递给鸨妈。

“么样,不够?”王利发从鸨妈的眼神里已经看出瞧不起的味道,所以,他尽有生以来最大的豪爽,摸出二两银子,又叫酒又叫菜,为的就是不让这婊子老板瞧不起。他晓得,婊子无真情,只认银子不认人。这可是陆疤子今天给的十分之一咧!老天,二两银子,要剃多少头!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老鸨再嫌少,他今天就算了,抬脚走人,回去搞二两散汉汾,喝了以后还是自己跟自己玩……

鸨妈没有露出嫌少瞧不起的脸色。“这是个穷家伙,又冇得一丁点风雅,开口就是睡瞌睡。可这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银子放在手上,往上轻轻抛了几抛,试出是真银子。

“够了,您家,够了。”她一边说,边引王利发上楼。“您家到这个姑娘屋里歇一下,这是我这里顶好的姑娘。”

鸨妈没有撒谎。这的确是紫竹苑最高档次的姑娘。难怪王利发一见之下,就像见了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样,眼前一亮,紧接着腿子就开始发虚。

“妈妈,您家做么事呀?说过了这些时身上不舒服,您家么样还是引人进来咧?”

“陶苏伢子咧,莫犟唦!这个客人只是在这里吃一顿饭,喝几杯酒,就走的。你这些时都不接客,未必想把我们都饿死?”鸨妈说到“喝几杯酒就走的”话时,朝王利发使了个眼色。

王利发听明白了。这个妓女不听话,好久都不肯接客陪嫖客睡了,鸨妈今天要让王利发开她的戒。王利发又涌出一股让自己都发抖的兴奋。

刘宗祥很久都没有到紫竹苑来了。还是在张之洞巡堤前几天,刘宗祥来过一次。也就是坐了坐,请他喝茶,也就端起茶杯挨了挨嘴,应付了一下,匆匆地,留下一张银票,也留下了一段长长的幽怨。凭女人的直觉,陶苏在刘宗祥身上闻出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以前刘宗祥也有过来去匆匆的时侯,缱绻之余,那眼睛里头,也有“梁园虽好不是家”的空朦,却总是柔柔绵绵的,少言寡语的沉默里,都是乐不思蜀的情绪。几年来,陶苏基本上没有接别的客。即使一段时间刘宗祥不来,老鸨也不催她,似默认她是被刘宗祥包下来,专一宠养在紫竹苑的。

现在老鸨忍不住了。这行当么,本来就是生意。生意最讲究的是进进出出,周转快。你陶苏一个人做出良家女子闺秀相,别的姑娘还不都照样来!这床上的事情么,觉得舒服就舒服得欲死欲仙,觉得不舒服了,说几恶心就有几恶心。既然是生意,就管不着那多由不得合心不合心舒服不舒服了。再说,就是夫妻,世上有几对是蛮舒服的咧?世人都说是婊子无情。婊子不是没有情。婊子也是人,岂有无情的?只是婊子不能用情。做的是床上的生意,你用情,我用情,这生意必然做不成。慈不掌兵,义不生财,这慈和义也都是情的不同形式而已。鸨妈是姨太太出身,在妻妾如林勾心斗角中混出来的人,道理说不清,心里却像镜子一样明亮。她天天跟陶苏谈家常。谈“生意兴隆床板响,财源茂盛裤带松”,是皮肉行对联中的绝对;谈“有春不惜春老大徒伤悲”的恐怖。陶苏也是个极性情的人,她的沦入娼门,本来就富于个性色彩,鸨妈劝多了,她心里刚萌芽的一点尘世孽障,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利发与陶苏对坐,应是一道极滑稽的风景。一个扛腰凹脊、黄皮寡瘦、猥猥琐琐;一个春风弱柳,桃腮含恨,光彩照人。在王利发看来,这样的女人,给二两银子,有吃有喝吃饱喝足还能睡一盘,实在是太便宜太划得来,死了也值得!他实在没有思想准备。他也偶尔在后湖沿钻过几回“半开门”的娼寮。几个铜板,一杯茶,你脱裤子她脱裤子,一人出一件家什,两人出两身汗。一股气味冲死个人!又长得像夜叉,只有闭着眼睛吃毛虫,过后又后悔的不得了!这个婊子简直不像是婊子,硬像是富贵人家的官太太大家闺秀下凡仙姑模样。摇曳的烛光下,王利发像剃头之前相看一颗少见的头颅那样,对陶苏左看右看看不够。这样的女人王利发不要说睡,就是见,也见得少。陆疤子的婆娘好看,但似乎有一股子厨房的油烟子气。那个吴三狗子的侄姑娘,叫秀秀的丫头也好看,但她像是长在刺丛里的一颗花苞子。这个女人浑身都是秘密又浑身都仿佛一丝不挂,赤裸裸透明地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块诱人的甜点心。王利发一时间意马心猿神游八极。陶苏在他眼里变成油酥可口且缀满鲜花的甜点心,他急于下口似乎又舍不得下口,因而更加焦躁不安。他就这样端着盖碗茶,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满脑壳的想法,一肚子的急切,浑身的怯惧。

一见到王利发,陶苏就觉得很好笑。她好像看到鸨妈为她牵了一只猴子进来。因此,她很快就萌生出耍猴的欲念。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街上河南人玩猴把戏的种种花样,似乎看到王利发长出了一条尾巴,蹒跚着八字脚,怯怯地、调皮地往身上挨,又拿面小锣到场四周去收钱。她很快进入一种掺杂着仇恨揉杂着报复的兴奋。在她眼里,从王利发一进门,他就是赤裸裸的了。在紫竹苑,姐妹们之间从来不谈男人,就像杀猪的见到猪就想拿刀却极讨厌猪肉一样,男人在她们眼里就是这样一套程序系列:床,脱衣上床,把床压得吱吱响,喘气,呼呼喘粗气,静默,下床。刘宗祥稍稍有些不同,他干这一套把戏的时侯,脸上挂着一层忧郁,甚至有些愁眉苦脸。尽管他年轻,长得又清爽,又是百万富翁,又是洋行买办,人活在世上所想要的,他都有了。但他还总是愁眉苦脸的,一出紫竹苑,他倒反而气宇轩昂眉飞色舞。真是弄不明白,既然不高兴,他何必要到这地方来!除了忧郁,刘宗祥与别的男人也大同小异。比如他与她上床后必定要灭灯,不灭灯他决不上床。她没有接待过王利发这样的男人,平常倒是见到过这样的男人在街上走。汉口街上这样的男人不是很多,正如像刘宗祥那样的男人也不很多一样,容易被人记住。汉口多的是让人记不住的男人。王利发这样的男人让陶苏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也许,这种兴奋,同吃惯满汉全席的人,偶尔搛到一筷子野菜或者喝到一勺青菜豆腐汤产生的兴奋一样,纯属新鲜新奇的刺激。

鸨妈亲自送上几道清淡的小菜:凉拌秋黄瓜、凉拌豆角、凉拌红白萝卜丝、凉拌苦瓜、油炸花生米、油炸黪子鱼、油炸藕夹、油炸臭干子,外加一碗丝瓜蛋花汤。这四凉拌四油炸,基本上是素的,什么鸡鸭鱼肉,都没有让上桌子。这种待雅客的随意菜,正是文人雅士小酌狎妓清谈助兴的好东西。而对于王利发,就很有些隔靴搔痒了。

“老子二两银子,就吃这种东西?老子二两银子,不晓得要买好多担这种在肚子里刮油的东西!”王利发看着小小的圆桌上被塞得满满的几样小菜,肚子里装的都是骂。

酒倒是王利发没有喝过的“状元红”。粗粗长长好大一瓶,红彤彤的,像淡淡的血。这酒的颜色让人身上起燥。王利发似觉得身上燥起来了,扭一扭腰,崴一崴肩。

“喝咧,喝咧!老身先敬您家一杯,等下陶姑娘陪您家慢慢喝。”鸨妈这不是在敬王利发,而是在敬陶苏。她的意思陶苏很清楚。

“个狗日的哟,这哪里是酒唦,就是糖水咧!”王利发听说过一些有钱的洋街上的人,喜欢喝一种甜叽叽的洋酒,说是葡萄做的,也是红颜色的。王利发喝下一杯,很是感慨。个狗日的,老子终于有这一天了!喝着有钱人才能喝的洋酒,有最好看的女人陪着喝!等下,老子喝高了兴,个疤家伙,不是那个疤家伙,老子哪来钱开这种洋荤?王利发又端起一杯酒,朝陶苏虚让一让实际上是在向想像中的陆疤子敬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了。

存了耍猴的兴奋和好奇心,陶苏喝酒就长了个心眼,很有节制,频频端杯,多劝少喝。王利发是花钱买酒色,不喝吃大亏,也就来者不拒。加上这“状元红”入口又极绵软,喝到口里,甜腻腻如甘饴润舌,品起来如枕畔情语,喝多了,开始似亦无事,慢慢如春风入户,继而犹秋水涨池,再则是老君丹发,可以醉得人几天几夜醒不过来。王利发平日本来就喝得少,有时晚上歇担在家里喝一点,都是那种汉正街糟房的散汾酒,下酒的东西往往是老爹没有卖完的冷油条。汉汾酒像个直性汉子,脾性不知道转弯,有酒量的可以拼一拼,无酒量或量窄的,说醉就醉了。王利发没有喝过“状元红”,不识这“状元红”的厉害,毫无戒备之心,真的就当糖水样地喝,一改游街剃头匠平日的猥琐模样,很现出几分豪气。

“你也喝唦,么样老是叫我一个人喝咧!未必我是冇喝过酒的,非要到这里来喝这红糖水?红糖水哪里是我们男将喝的唦,是你们女将做月子喝的唦!喝,你喝!这是血,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本来,王利发是对着陶苏坐的。多喝了几杯,应了“酒是色媒人”的话,平常只有给人剃头才有话的王利发,现在第一次面对属于自己哪怕是暂时属于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方式展露一点压抑多年的男人气。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移到与陶苏比肩而坐。他开始被“状元红”左右了。他的头,经常地靠向陶苏的肩,每靠一次,肉香脂粉香又把他弄清醒一次。

“算了,我……们们们都不喝喝了,好好不好?”陶苏暖烘烘的香味终于把王利发从“状元红”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眨了眨他那对豌豆眼,清醒地盯着眼前这个香喷喷美艳艳的女人,记起了自己跨进这红纱灯笼做招牌大门的目的。

“走,我们上床,上床!”王利发站起来,果决地向床边走,他一把拽住陶苏,“走,我们上床,上床!”

陶苏明白,这种演练了无数次的以此为乐以此为生的把戏,又将毫无新意地重新操演一遍。她不必因怯惧而退避,也不必因耍猴的新奇而激动。这被孔老夫子视为人之大伦的最动感情最欲生欲死的事,因为与白晃晃的银子挤在一起,也就少了神秘和神圣。王利发只是觉得现在有一股熟悉的热烘烘的气伴着男人的自豪,由小肚子处向上升,向下冲!他隐隐觉得他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种自豪和体会让他脑壳晕晕乎乎,让他脚下如踩云踏絮般地发飘……

“哦,这是么东西?”晕晕乎乎中,王利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他揉揉本已晕乎现在又复眩晕的眼睛,在开阔地上纵目四顾。在起伏的山丘上,他看到了两粒猩红的果。“红葡萄!”他在心里惊呼。这不是酿“状元红”的红葡萄么?他颤颤地爬上山丘,颤颤地摘。恍然间,他仿佛看到这对猩红的葡萄化作一对猩红的纱灯。他擎着纱灯,沿着一片汉白玉铺就的开阔地缓缓地走。他走不快,他力不从心。这片开阔地如陷沙,如止水,似静还动,似硬却软。走呵,走呵,走到九月九哦!突然,王利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鼻涕虫,所行之处留下一道刺心的乳白色的迹。鼻涕虫不甘心,仍气喘吁吁地爬,冥冥之中,似有游丝般执着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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