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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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咧,只有一条哇!伢咧──!”

老头子连说带骂,才算说动了刘宗祥。

可是,刘宗祥却说不动钟毓英。

真怪,钟毓英可以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年多,还带回两个伢。这回,战火纷飞的,她倒死活不肯回乡下了。

“要回你们回,反正有小老婆么!我怕么事啊,哪个还敢打到租界里头来,把我吃了不成!”

这是刘宗祥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有小老婆。而且,这话还是从自己妻子口里说出来的!

刘宗祥朝钟毓英脸上盯了一阵,钟毓英的眼神竟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再看看周围,养女媛媛靠在小梅身边,养子昌昌靠在钟毓英身边,朝他射过来的眼光,除了显得极其陌生之外,还有不信任和厌恶的成分。这让刘宗祥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宗祥平日很少回家,也从来没有同这两个孩子亲近过。有一次,他在刘园办了一次聚餐会,请了包括穆勉之在内的一些商界有影响的人物。他试图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刘园去玩。当他把这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时,忽然发现钟毓英和小梅的脸色都很紧张。奇怪之余,他不由朝两个孩子多打量了几眼。养女媛媛倒有些象小梅。养子白白净净的皮肤,一张国字脸,一对浓眉,竟依稀有点让他想起冤家对头穆勉之!这一观察和对号入坐,让刘宗祥很倒胃口。虽然是抱养的伢,长相竟与仇家人对上了号,不是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吗!

如果不是老爹不停地催,要带上钟毓英和两个伢,他刘宗祥不会听到钟毓英这怨毒的话!

看看家里大人小伢对他的敌意和戒备,刘宗祥忽然有一种进错了门的感觉:这是我的家么?是不是走到别人的家里去了?高高的天花板,敞敞亮亮的落地窗,闪闪发亮的红油漆地板,晶光铖亮的黄铜楼梯扶手……这不是他刘宗祥曾经引为自豪的租界刘公馆么?一时,这些物件竟变得陌生了。他仿佛觉得这些东西,连同眼前这些人,都只是以幻象的形式存在他的面前,随时都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遥远的场面在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也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刘宅,穆勉之拎着大包小包,全是小伢们吃的用的玩的物件,明是求刘宗祥将拆汉口城墙的工程转包给他,明的是来看刘老板,明的是来与刘家的人联络感情……噢,刘宗祥哟刘宗祥,你被人家暗渡陈仓袭了汉中你还蒙在鼓里!穆勉之红道黑道水里火里不避讳的人物,一条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油头光棍,竟心细如发关心起刘家的伢们来了,而且,他对刘家这些姑娘婆婆们的事了如指掌──这么明明白白的绿帽子,他刘宗祥居然看不见!

再一次朝周围打量了一遭,刘宗祥似永别一般,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他能说什么呢?世上的快乐或痛苦,都是一种感觉,用皮埃·让神父的话来说,痛苦和欢乐,这两种感觉之于一个正常的人只是换个角度去感受罢了。从这个意义上看,痛苦和欢乐都是人自己找的,这就象脚上的茧子,是自己走出来的,与人无尤,与世无尤。

刘宗祥是怀着对中西宗教基本教义的大彻大悟,告别自己的家的。他来到街上,嗅着从后城方向飘过来的硝烟味和焦臭味,心情竟一片平静。那种由这些味道引起的战争的联想,如弹雨横飞,血肉横飞,政治交易和最终的金钱交易在战争的沙盘上化出的唾沫横飞,都已经再不能让他思绪遄飞,不能让他运筹帏幄,不能让他激动让他绕室彳亍夜不能寐!

战争与人生,人类这两大命题,一时间似乎陡然被刘宗祥轻易地解悟了。

刘宗祥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钟毓英,这个似乎早就被自己忘记了的女人,竟与“家”这个概念这么紧地焊接在一起!这个被他封闭在情感大门之外的女人,一旦你感到她的存在,居然显得沉重而棘手。

第7节

靠后城马路北边既济水电公司边的救火队,发现马路对面几处冒烟,浓烟夹着乌红的火头子往上窜,赶忙撞响水塔上的铜钟,聚集队伍,抬起救火龙就往马路对面跑。

“站住!他妈的,回去!”好几个巷子口,都被持枪的清兵把守着。这些兵都是北方口音,他们把救火队拦在马路以北。

“妈的,站住!不准救火!谁救打死谁!”还没有烧起来的地段,有人懵懵懂懂提着水桶跑过来,要到隔壁巷子去救火,也都被挡了回来。被挡回来的人回到自己的巷子,却发现火就要烧到自家门口了。

上自桥口玉带门,下至四官殿宗祥路以西,后城马路以南所有的地段,火势由点而块、由块而片,很快连成了一片火海!

“长江,到秀秀那里去看看,是不是都走了?”冯子高吩咐李家大花子。参加汉口民军后,冯子高为李家花子兄弟正式取了名字:大花子叫李长江,小花子叫李汉江。“要是还有人冇走,就叫他们赶快过河!”

冯国璋攻下大智门、循礼门之后,又向四官殿一带进逼。黄兴、冯子高趁冯国璋绕过租界部署之际,曾向城北反攻过。但毕竟势单力薄,士兵不老练,武器又粗笨,只好作向汉阳退守的打算。黄兴看出,在汉阳将有一场激战,他叫冯子高带着剩下的民军队伍先行撤到汉阳。

汉口保卫战,打得太惨烈。大智门一带就逐屋逐巷地争夺了三天!棚户区已成了一片废墟。民军战士的尸体,从铁路沿一直铺下来,铁路两边的水凼子,里头盛的不再是水,全是殷红稠黏的血!硝烟散后,汉口市民出来收殓民军──汉口子弟兵的尸体。因尸体太多,一时无法正常棺殓下葬,就码成六大堆,坑葬于大智门附近。葬处成为汉口的一个新地名──六大堆。近半个世纪后,这里修筑起一处辛亥革命烈士陵园,但老汉口人,仍然把这里叫“六大堆”。

初冬的北风,把浓浓的烟和炽热的热浪都向江边赶过来。冯子高眼见汉口最古老最繁荣的商业区、居民区化作了火焰山,腮帮子上的肉咬得一窜一窜地动。战争把冯子高从书生变成了军人,但冯子高仍然顽固地保存着读书人爱动感情的毛病。这毛病他不是有意要保存的,是时不时自然流露出来的。慈不掌兵的道理他明白,但眼见自己的队伍中那么多战士都横尸战场,剩下的又是这般的无精打采,现在又要退,要向南退过汉水!他不愿退,他真希望能在这大火中与冯国璋再恶战一场!

“冯先生,哦,冯大人,张先生硬是不肯走!”

李长江搀着算命的张先生,张太太拎着个包袱,朝这边走。

“让我留下来罢!冯国璋,狗娘养的!你不就是想烧死我吗?来呀,烧哇!”张先生声音已经很嘶哑了,张太太居然也不解劝,一任眼泪蔌蔌地往下淌。

“呃,怎么冇跟秀秀他们一起走咧?”冯子高很是惊讶。依秀秀的为人,绝不会丢下张先生一家不管。

“呵,冯先生,是我先生不肯走。他硬是要留下来看……”张太太想说“看战争的结局”,忽然悟到自己的先生是“看”不见的,就停住了。

“冯先生,哪个冯先生?”张先生猛地停住嘶哑的嘀咕,朝冯子高这边凑。

是秀秀的老师冯子高先生,常到秀秀这块来坐的!张太太对丈夫。

“冯先生,您家莫见怪!我们夫妻落到今天,都是冯国璋狗东西逼的咧!我家先生的眼睛就是他弄瞎的!先生不肯走,说是要报仇……”

“张先生,张太太,您家们未必冇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王利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推着一辆独轮手推车,车上锅碗瓢盆、被褥行李码得老高。看样子,他把家当都推上了。王利发的老爹背着个包袱,同王玉霞一人一只手地牵着个十来岁的伢。旁边,一个老叫花子扬着一张黑不溜秋的脏脸,时不时地朝冯子高队伍里瞄。

“王大爹,您家们这时侯才过河?”李汉江同王利发的爹打招呼。

“我们不过河。”王利发认出了李家两弟兄,“过河去搞么事啊!我们回后湖去!回我们的老窝子去。清兵?怕么事唦!总不能不让老百姓活命唦!打仗,打仗怕么事唦!火烧过了的地方顶安全。”陆疤子死后,他的爹陆驼子也一口气上不来,跟在儿子后头撵到阴间去了。王利发总忘不了陆疤子的赠银之恩,当然,也忘不了水灵灵的王玉霞。发记包子铺撤退,王利发惦记着孤儿寡母王玉霞一家子,拉着她娘俩一起逃兵荒。

指挥部队作过河准备的张腊狗,爬上堤来,准备向冯子高汇报,抬眼看到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行,就赶快车转身,又下堤去了。张腊狗曾经考虑过是否还要继续跟着冯子高,考虑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一条心跟下去。他想,人一辈子没有很多机遇,而这打江山的机遇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碰上的。危险自然是有的。世界上么事都有危险?运气不好的人,洗脸都会淹死在脸盆里!这大的革命事情,就像是一场大赌博,注下得越大,输的危险虽然也大,但赢的可能也大得很咯!

“这革命打仗,跟赌博是一个样子的咧!最像摇宝,盖子揭开之前,提心吊胆;盖子一揭,押对了的,呼啦啦地往怀里扒钱;押偏了的,有本的再赶本,无本的咧,对不起您家,明日请早!”张腊狗从尹篙子的死上,更坚定了跟冯子高走下去的决心。“老子已经赔了,未必总是赔?总有赚的时侯唦!老子放机溜一点,多长几双眼睛,未必枪籽子就只盯着老子飞?”

从大智门撤下来之后,张腊狗就一直在找那个想打他黑枪的兵,没有找到。从此后,每逢与清军交火,他总是挨着冯子高。“离冯子高越近,就越安全。”他认准了这个理。

张腊狗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陆疤子的婆娘伢。处置陆疤子之前,帮里有弟兄说情,张腊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能放过陆疤子。棋已经下死了,不可能悔棋,水已经泼出去了,么样收得回来咧?人已经得罪了,放出来,不一样耿耿于怀?几年不见,那杂种的儿子伢都长这么大了!

“个小杂种,这倒还是个祸根咧!”他不想同王玉霞这女人打照面,他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张腊狗心虚。

第8节

穆勉之此时的心情格外好。一种终于作了刘公馆主人的豪迈感,从虚幻到真实,像一股热乎乎的黏液,在他胸中缓缓涌动。他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如是反复再三。油漆地板与他的布鞋之间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不同于皮鞋的橐橐声,也不同于他自己在花楼街牛皮巷,在那破地板上踩出的近乎呻吟的吱嘎声。这种咯吱咯吱,只有在油漆保养得极好的厚地板上才能产生。楼梯上光可鉴人的黄铜扶手,触上去有一股甜丝丝的凉意,像是暑天那种浇了薄荷浠糖的凉粉。穆勉之从黄铜扶手上看到了自己变了形的面孔:横过来看,扁阔得像压瘪了的柿饼;竖过去看,老长老长,像一条拉长了的黄瓜。穆勉之歪过头反复地看,看得脸上笑眯眯的。若干年后,穆勉之与张腊狗等人投资兴建汉口“新市场”,穆勉之极力主张要在大厅里装几面哈哈镜,就是不能忘怀今天在刘宗祥公馆里的这点印象。

今天,刘公馆的很有些过年过节的气氛。多年来,钟毓英已记不起刘公馆是否有过这样的气氛。家里没有男人,就像天上只有月亮而没有太阳。穆勉之的到来,让钟毓英和小梅高兴得手足无措。她们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刘宗祥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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