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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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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而没有太阳。穆勉之的到来,让钟毓英和小梅高兴得手足无措。她们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刘宗祥什么时侯会突然回来──尽管刘宗祥回家一次都算是个稀奇,何况,刚才刘宗祥已经回来过,看那样子,他已经离开汉口了。

本来,钟毓英和小梅都想抓紧时间把自己打扮一下。刘公馆少有男人的环境里,这两个尚在青春期的女人,几乎从来没有可以打扮过。眼下,不仅有男人了,而且是她们自己的男人!怎么能以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示人呢!自然,钟毓英是主母,她可以吩咐小梅到厨房帮忙安排伙食,但又担心自己打扮的时侯,穆勉之与小梅亲热,人家喝酽汤而自己喝潲水,那就划不来了。小梅在穆勉之面前,对钟毓英就少了几分忌惮,她也似乎不想让穆勉之离开她的视线。见穆勉之与钟毓英站在一起说话,她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热毛巾,一会儿又把女儿牵过来,说些“您家看,长得几好呵”之类的话。

穆勉之知道自己在这两个女人心里的分量,知道自己今天是这两个女人的欢喜坨:“嗨,老子今天权作主人,也当一回假洋鬼子!”

把汤圆用油炸过,趁热放到芝麻篮子里一滚,汤圆就沾上一层香喷喷的芝麻,酥糯之外又另添了若干香脆。汉口人好吃且不乏幽默,就给这小吃取名“欢喜坨”,形象而写意。推而广之,如某人某物惹人怜爱,也往往称之为“欢喜坨”。

在刘公馆,穆勉之感觉很好。可在此之前,他还相当狼狈。

街上的火一烧起来,穆勉之就从牛皮巷往租界这边跑,什么都没有带。带什么呢?钱么?钱早就存进了租界银行。屋子里这些破家烂伙,值得了几个小钱!再说,只要人活着,什么赚不回来?“只要老子的尿屙得直,老子就能再打出一片天下来!”穆勉之与惊慌失措的老鼠们一起在街上跑。老鼠毕竟是老鼠,比穆勉之自然是蠢多了。它们从烧着了的房子里,往还没有烧起来的房子里跑,从屋子里头往阴沟里跑。只有一只特大的短尾巴老鼠,一直从牛皮巷就跟着穆勉之跑。短尾巴老鼠也不超过穆勉之,只是离他两三尺远,不即不离地跟着,很像是穆勉之养的一只宠物。经过紫竹苑的时侯,穆勉之犹豫了一下,是进去呢还是不管呢?稍微停了停,还是跑过去了。

“连老鼠都晓得跑,未必她们还不晓得跑!”

短尾巴老鼠也在紫竹苑门口停了停,见穆勉之又跑,立即又一耸一耸地跟下去了。

穆勉之进法租界刘宅大门的时侯,下意识地回头瞄了一眼──事后,穆勉之很后悔,他品出这个回头瞄的动作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现,是一种非主人的习惯动作。就因为这回头一瞄,他才发现这只小猫样的大老鼠。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只老鼠是从牛皮巷跟过来的。这只老鼠见穆勉之进了这座很气派的楼房,本来也打算跟进去,但想想刚才穆勉之那眼光不甚友好,稍作犹豫,穿过花园草坪,钻进旁边一家平房去了。

终于,钟毓英和小梅都搞清楚自己该先做些什么而分头忙去了。穆勉之端着刘宗祥平日喝咖啡的杯子,呷一口浓香四溢的咖啡。他平常绝对不喝咖啡。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一样,他不喜欢咖啡的焦苦味,这焦苦味让他想起小时侯,他肚子疼时寡母端给他喝的焦米茶。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喝咖啡。他要彻底地体会刘宗祥在这栋豪华宅第中的生活和心情。

推开高大的落地长窗,穆勉之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四处眺望,悠闲得象一位度假的阔佬。

北风仍然夹着血腥味和焦臭味。租界区却一片安宁。在这血腥味焦臭味的烘托下,这里更有世外桃源的超脱感。隔英租界洋街以西,浓烟滚滚,时时有乌红的火舌从浓烟中窜出。江对岸,只有蛇山露出淡青色的影子,与之对峙的龟山,偶尔被一阵飘过河的青烟盖过,又露出青苍苍的嶙峋来。

“哦,个狗日的,汉口完了!”

马蹄“得得嗒嗒”的声音和节奏,像木琴独奏,把几个孩子都敲得睡着了。

祁小莲没有到过汉口以外的任何地方,丧夫的阵痛逐渐清淡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无可预知命运之手的拖拽。陌生的旅途造成的新奇冲淡了祁小莲眼中的茫然。她紧紧地搂着儿子汉生,仿佛搂着自己的生命。她知道,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儿子是丈夫和她两条生命的延续。她虽然说不出这些道理,却用她与生俱来的母性去爱:有儿子在,就有丈夫的一份感情在,也就有秀秀和刘老板这些有力的支撑在。有这些有力的支撑在,也就有儿子长大成人和她自己的出头之日在!祁小莲把裹着儿子的被子扎了扎,多出的一个角,她往秀秀的腿上盖了盖。秀秀朝她笑一笑,表示谢意。

自从同李大脚和一些车夫“背娘舅”,结果了十几个英国人之后,秀秀象变了一个人。她再也很少想生意上的事。她显得比任何时侯都没有了欲望,像出过大力流过太多汗虚脱了一般,整个人从内心到身子骨,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整日价生活在棉花堆上,与这个世界一起颤颤地浮。她知道,见过死亡,制造过死亡,她再也不会对任何灾难束手无策。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大的灾难呢?还有什么比制造死亡更难做的事呢?

“死一个人,太简单了!”

她不止一次见过亲人的死,体会过亲人惨死的悲痛与惶恐:先是爹,后是叔;她见到过仇人的死,体会过报仇的快感;她见到过洋人的死──说不上是不是仇人,就算是抵命的人吧,也体会过报仇雪恨的快感。但是,到头回味起来,除了爹和叔惨死的悲痛和惶恐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感之外,报仇雪恨的快感却荡然无存。实在要去回忆要去咀嚼,反而泛上一层苦涩和无聊。秀秀很感激刘宗祥的爹。这个已现出龙钟老态却精力旺盛的老人,这时把他们都接回乡下去,实在是太及时了。秀秀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汉口让她长大,让她丰满,汉口也让她身心憔悴,让她惶恐不安。她似乎听到了故乡田野绿色的呼唤。她瞥一眼与“公爹”并肩而坐的刘宗祥,想在他脸上找到共鸣。而刘宗祥父子俩的脸,都对着初冬时节青苍苍的龟山。

“算了,爹,回去吧,担心秀秀她们等。”

站在龟山头,刘宗祥远眺烟薰火燎的汉口,心里像翻了五味瓶。爹领他找那棵据说是把根伸展到柏泉的古柏,从西头走到东头,见到的都是些杂树和纠纠绊绊的藤葛。松柏也有。马尾松,黄山松。也有柏树,扁柏、龙柏都有,但最粗也不过半围,绝无把根延伸到柏泉古井的可能。

“么样哦,祥伢子呃,伤心了?”刘瘌痢也不找那棵色空方丈说的龙柏了。他记起来了,空色方丈说,那棵龙柏在禹王行宫内。儿子瞄汉口,汉口正焚烧。刘瘌痢想让儿子的心静一静,宽慰几句,再去参拜那棵老龙柏。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房子烧了,地皮还在,只要地皮还在,汉口就在!用不着这样子愁!”

刘瘌痢的话果然象一剂清热解表药,把刘宗祥胸中的郁闷化解了。其实,这道理,刘宗祥何尚不明白?他经营的主要是地产,虽然也有一些房产,这些房产这次绝大部分都毁于大火了。但是,地皮还在,还可以盖房屋建高楼。再说,被烧的房产,或租或卖成本早就收回来了!柏泉乡下和汉口相比,刘宗祥觉得,他的脚踏在乡里,而他的血和肉,却贴在汉口!脚可以任何时侯说拔就拔出来,说踏回去就踏回去;而汉口,一旦离开,哪怕就是现在这样短暂的离开,也有一种伤感在蔓延。这种伤感如果蔓延开去,会蔓延成撕皮裂肉的疼痛!

“爹的宽慰话,是极富哲理的。但是,爹只是在柏泉经营,爹毕竟没有经营汉口──各人养的各人疼哪!哦,整整烧了三天了哇!”

又一阵浓烟飘过汉水,掠过龟山。刘宗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把汉口的欢乐汉口的忧思都统统呼到汉水中了,一时竟头脑空空,木木然默默地跟着爹,朝龟山头的禹王庙走。

座落在龟山东麓的禹王矶,是突入到长江的巨型岩崖。建在禹王矶上的禹王庙,由于非年非节且时逢战乱,大白天竟阒无人迹。天色阴晦,刘瘌痢抬头瞅瞅庙门楣上方“禹王行宫”几个大字,吱呀一声推开油漆斑驳的大门,领着儿子朝殿后院走。从大殿进后院之前,刘瘌痢在供佛的塑像前稍作停留:他把一只手竖在胸前,略微低头,口里喃喃了一大串,连站在旁边很近的儿子,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刘宗祥注意到,这座名为禹王行宫的禹王庙,除中间供奉着治水有功的大禹之外,另外还供奉着十几位与治水毫不相干的塑像。

“想必是陪伴享受香火的了。”刘宗祥想。他的爹是信洋教的,所以,在供奉中国神的庙里就不行跪拜之礼。如果不是为寻找那棵与刘家有关的古柏,刘瘌痢恐怕不会进庙来。“这正如汉口吃酒一样,主客就一位,陪醉的倒有一大排!”

旁边一间厢房的门咿呀开一条缝,一个束冠作道士打扮的脑壳探出来,见刘瘌痢在礼神,还有一位洋人打扮的先生陪着,就又把脑壳缩回去了。

“儿子呃,你看哪,就是这棵树咧!”刚进院子,在众多的松柏中,刘瘌痢发现了这棵一人合抱不足、两人合抱有余的柏树。

这棵柏树让刘宗祥好生失望。主干很粗,树冠也很雄阔,枝杈也虬曲有致,却有一半的叶子是黄萎萎的!

“柏树应该是常绿树唦,么样这样多的黄叶子哦?这黄也黄得怪,又不像是枯死的样子,就像是被黄鼠狼吸了血样的,黄不啦叽的!”刘宗祥围着柏树转了两圈,心中刚升起一缕纳闷,脑壳里的那一片空朦弥漫开来,把纳闷翳盖住了。

“嘿,这,这真是,真是不晓得是么样长成这样子的!”刘瘌痢自言自语,眼里也流出茫然来,手就向棉袄衣襟插了进去。

刘瘌痢边抠肚脐眼,边朝江边走。他也不知道自己到江边去做什么,刘宗祥也木木地跟着。来到江边,刘瘌痢从肚脐眼处抽出手来,放到鼻子底下狠劲地闻了闻,忽然兴奋了,对着木呆呆的儿子叫……

“来,祥伢子呃──!屙!屙呀!打个尿噤,人就清醒多了!”

刘宗祥真的有了尿意,但他没有停下来,仍往前走。他昏昏沉沉下得山来,混混沌沌穿过高公街,不知不觉踱到了汉水的入江口。对岸,汉口集家嘴浓烟滚滚,整个汉口仿佛被丢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正经历一次涅磐前的熬炼。刘宗祥麻木了,他放弃了对大火中挣扎的汉口的关注,呆呆的目光被汉水入江口那一堆怪石吸了过去。

这堆怪石作草丛样峰起,参差嵯峨,唯中间的那块高三尺余,貌极古怪,石顶呈蘑菇状,圆墩墩卓然不群。他怔怔地爬上去。他的右边,大江连天汹涌,雄健如纠纠伟男,一往无前。他的左边,汉水碧碧莹莹,汩汩崐而来,把一腔千古柔情汇进大江不衰不竭的阳刚之中。刘宗祥尿意甚浓,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扯开裤子的。他怔怔地尿。倒是江河交接处那位不知坐了多久的扳罾人,车过脸,朝他喊……

“呃──!婊子养的──!”

他回头去找那个称他为婊子养的扳罾人,没有找到,只是听着那一声汉骂拖着天籁般的袅袅余音,仍在江河交接处回荡。直到余音随江水去得远了,他才似沉酣方醒样,朝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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