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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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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曹雪芹的艺术手法中,来体会他“微露”、“半含”的描写,再来理解《红楼梦》中人物的“露”与“含”的刻画,供我来学习不尽。本来,探讨这条路,是永远也走不完的。

表露和内含

写得淋漓尽致和惜墨如金,是由曹雪芹的内向和外向的两个方面来决定的。

在这两种艺术手法上,都是我要学而学不到的。

比如,黛玉从南方由贾琏伴送北返,宝玉只盼和她早些见面。这期间,林如海入葬,贾元妃晋封,秦钟夭折……诸般大事,宝玉都当成耳旁风,“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皆不问了。”“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想的不是她的寒暖起居,而是她的出落超逸。

好容易宝玉盼得黛玉回来,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给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

有批注人在夹批中写道:“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及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这位批书人是有眼光的。

在这儿,宝玉和黛玉两人内在的力量,联接在一起,任什么外力也拆它不开。由此,宝玉表露的“何如知己解温存”,黛玉所追求的宁取“贫贱溪头自浣纱”,而不羡慕宫廷生活。

这些都是用内含的手法写出。如果作者借此大发议论,或者旁生枝节,那就反而损害感染人的效果了。

与此同时,在贾琏由南方归来,王凤姐接待贾琏时,从“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说起,一直到“没有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她的”说了一大串话。

这些话语中极尽躲闪腾挪诸般能事。咬派别人,抬高自己,捉住贾珍,挟持贾琏,面面俱到,字字滑脱……既为自己今日留了地步,又为自己他日作了开脱……

曹雪芹凡是写王熙凤以及袭人等人,在表达自己的愿望的时候,都很得体,说到真个的。

在写宝玉和黛玉两人表达自己心意时,两人都做得既不得体,又不能说明真意。宝玉在这方面只能取得一个“呆”字的评语,而心比比干多一窍的黛玉,在这方面也没有做出成绩来,直使紫鹃都为她着急,甚至要出头替她吐露心曲呢!

因为,宝玉和黛玉在内心深处,有着唯独两人共同,和旁人不同的一股真情。这股真情,既有相互引力,又有排他力。这种幽微灵秀的情感,处在无可奈何的境遇中,才更会发出感人肺腑的力量来。

另外,宝玉和黛玉平时的对话,都是十分简练的,都是短的,出口就说,真心真话。而王熙凤对贾琏说的一片话,说得淋漓尽致,滴水不漏,句句在理,虽不是假的,但,不真!……

夜深了,思潮越发上涨起来。思潮和水潮一样,人的思潮也会随着夜潮高涨起来。但是,有谁能把海水喝干呢?那么,又有谁能把自己的思潮都记录下来呢?

先写到这儿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1980年8月18日夜

(原载《端木蕻良近作》,花城出版社,1983年1月)

向《红楼梦》学习描写人物

《红楼梦》和我有血统关系,在古今中外的一切小说中,我最爱《红楼梦》。

我喜欢《红楼梦》里描写人物的生动手法。还没有说话,就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了。《红楼梦》中的人物的出场入场,一颦一笑,来踪去脉,口角眉梢,心头话尾,舌尖牙缝,歌哭笑骂,正经,胡调,调皮,扯淡,拿三捏四,挑拨离间,栽跟头,使绊子,拉皮条,吊膀子,讹诈子,挑眼子,装腔卖甜,巴结拿劲儿,阴阳两面,笑里藏刀……没有一处不是写得活灵活现。

曹雪芹在写《红楼梦》的时候,他曾下过一番功夫,费了几许时间来布局。他自己说:“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有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后来他选定了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一个刘姥姥眼中,来透露出大观园里的每个人物和每个角落。刘姥姥这个老世故,是曾经沧海、惯解风情的老油滑。在她眼中既可透露出荣、宁府中的峥嵘一世,也可透露出这一切的空虚和淫靡。曹雪芹不惜使这老油滑三进荣国府,在这三次之中,把荣国府的头、尾、中段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曹雪芹运用刘姥姥从她眼中来看大观园,比历来的作家,使用夹叙、旁白、演说、介绍等等的方法,都高明得多。刘姥姥装聋卖傻,假痴不癫,倚老卖老,有说有笑,推着板儿道:“你爹在家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做什么的,只管吃果子吗?……”无话引话,拿鸡上架,哭穷靠帮,低三下四,舐唇咂嘴,听音接气,忖度侧耳,扭扭捏捏……处处在这个老油滑的世故人情之中来显出贾府的高贵、奢华、气派、规矩、礼法……刘姥姥是大观园中最理想的牵线,由她一来,死的也变活的了。

这就像做菜要调料一样,汤一调好,滋味便全出来了。写人物要反衬,反衬得恰到好处,就透出颜色来了。

同时还要对照,对照就显出人物性格来。

“《红楼梦》的林黛玉和薛宝钗是运用对照的写法,一个心胸狭窄,多疑多忌;一个宽大为怀,深沉狡猾。写林黛玉和贾宝玉也是对照的。林黛玉心目中只有贾宝玉,单爱一个男子,贾宝玉却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差不多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又贾宝玉和贾琏、薛蟠是对照的,贾宝玉爱女人则注意精神方面,能替一个女人梳梳头即已满足,贾琏、薛蟠则不然,他们是溺于肉欲之乐的。贾宝玉和他父亲贾政也是对照的,儿子视做官为禄蠧,父亲则异常看重科举。贾政和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对照,贾政管贾宝玉很严,动不动就责骂,贾母则放纵贾宝玉,生怕管紧了会生毛病。”(《文学手册》116页,艾芜著)对照人物容易突出,宋江和李逵两人站在一起,近视眼也可以认得出哪一个是谁。

同时要陪衬,陪衬如同唱戏搭班子一样,班子硬,才有台风,台风好,角色才能走红。

黛玉身旁有紫娟,宝玉身旁有袭人,凤姐身旁有平儿,贾母身旁有鸳鸯,都像天造地设,缺一不可。而这些角色,彼此又都互为生色,至于潇湘馆的竹子,药香,帘子,燕子,尤其那鹦鹉……又都是用来陪衬黛玉的,没有这些,黛玉还能成为黛玉吗?

《红楼梦》着力写宝钗、黛玉,也着力写袭人、晴雯。好像吹排箫一般,能起到和声的作用。

黛玉要强,心直口快,真情任性,朴素坦白,从不兜圈子、使手腕,完全站在市侩主义的相反那一面。晴雯也是要强,心直口快,真情任性,朴素坦白,从不兜圈子使手腕,从来不巴结宝玉,从来不向宝玉作政治进攻。

晴雯和黛玉在本质上是一个。这一个要强、真情、任性、直率、朴素、倾心的性格,套上了丫头的身份,便是晴雯;套上了小姐的身份,便是黛玉。写一个共同的本质,在不同的阶级地位和不同的性格特征中呈现出多种姿态,也用多种写法,这才是写人物最好的方法。

曹雪芹知道“气质”在不同阶层的教养之下,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姿态。他说贾宝玉、林黛玉这类人,“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则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尽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他写的黛玉、晴雯,便是不同身份下的同一性格,倘若剥下了这份儿“身份”显示出她们原来那份儿“气质”来,“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这是曹雪芹写人物技巧高明的一着。这个着数,可以说是“多态”的写法。

描写宝钗用圈套,使手腕,讲道理,作文章,打通上下,收买人心,做面子,落落大方,假道学,占上风,打点手眼,攻击弱点,偷梁换柱,借刀杀人……。写袭人也能用圈套,使手腕,摆道理,做面子,偷梁换柱,借刀杀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个生在贫薄之家,一个生在富贵之家。

她们的差异是:一个处处觉得富贵缱绻,一个则是令人觉得温顺可心。

(原载桂林《文学报》,1942年6月20日)

晴雯撕扇小析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一段看来平淡,点破便会使人震惊的文章。

人们都知道,在众丫鬟中,晴雯在宝玉心上占有头等地位。但是,曹雪芹并没有安排他俩说过什么知心话,有过什么亲昵表示,或者有与其他丫鬟不同的行为,只有通过这回撕扇子,才透露出这一切。又显示出晴雯和宝玉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来。这真是以无意之笔,写出有意之事的绝妙手法:

先是写宝玉在端阳节日,本来要与众姐妹热闹一番,谁知宝钗态度淡淡的,黛玉则懒懒的,使“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宝玉心中自是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中,不觉长吁短叹起来。偏偏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玉脱口叹道:“蠢才,蠢才……”晴雯是个横竖不吃的人,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随即数落着,以前玻璃缸、玛瑙碗也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里随手拈出贾府的豪奢,轻轻点画出丫鬟的恣纵来。玻璃缸在当时,多半是外洋贡品,是十分贵重的。但丫鬟失手也打得,对比之下,一把扇骨,算得了什么?晴雯怪的是宝玉的迁怒,她不是藉此机会争脸面的人。从她不让分毫的顶撞话里,直桶桶端出袭人的秘事,和碧痕的忘形……这一切,她心中都是有数的。但她并不想从丫头地位攀上姑娘地位。晴雯做事最干脆,性格最单纯,她认为宝玉和自己好就是好,不掺杂这些那些,也不稀罕这些那些。好就毫无间隙,不好就撂开,她自己原是一无所有的,连自己的身世也摸不清;她也从不想到以自己的姿容体态来换取宝玉的特殊青睐,她觉得那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待两人说得拢来,晴雯要宝玉吃她湃(音拔)好的果子,宝玉故意要她去端了来,晴雯又咬派说,要她去端,“……倘或再打了盘子,更了不得呢。”这才勾起宝玉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从这儿又引出宝玉的“爱物论”来。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她。晴雯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响些!”正说着,麝月走过来,啐道:“少作点儿孽吧!”宝玉赶上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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