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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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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咬着牙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只有沉默才能节约最后一丝体力,只有低着头,疲惫的人们才能看清楚行军的方向在哪里。

十余万唐军行走在山野间,竟是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只有军靴踩着泥土的啪啪声响,偶尔还会听到重物坠落的声响。

这种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们最令敌人害怕的地方。

从唐军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坚信,哪怕西陵神殿联军真是传闻中的百万大军,只要他们能够赶到,就一定能够拦住对方。

他们要赶到青峡北方,西陵神殿联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吃热饭,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们在雪里行走,在雨里行走,在充满瘴气的密林里冒险寻找捷径,他们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毕竟太过遥远,镇南军拼尽了全力,此时距离青峡北依然有一段距离,离军部要求的抵达日期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

按道理来说青峡应该已经失守,镇南军再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危险,他们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打探敌情,然后回撤待援。

但镇南军依然在拼命地赶路,因为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他们的任务依然是赶到青峡,就地防御,因为他们近乎盲目地相信书院诸位先生的能力。

因为他们,不甘心。

……

……

在崤山的那一面,则是云薄雨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洒在平静的原野上,瞬间被土壤吸收,根本没有可能洗掉这七天积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几分湿意。

青峡前的地面,因为连续禁受了三场绝世强者间天地元气的碾压,相对较硬,雨水渗得比较慢,在杂乱的马蹄印里积了起来。

原野南方远处传来轰隆声,大地开始震动,蹄印里的浅水开始晃动。

“南晋的投石机终于运到了。”

六师兄看着远方显现身影的事物,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他如生铁打铸的身躯上血痕无数,铁锤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师兄坐在铁篷下,举着河山盘,与数日前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余的书院弟子都已经身受重伤。

王持鬓角插着一朵花,染的血早已乌黑。

西门不惑前襟染血,脸色苍白得像纸。

北宫未央的双手落在满是斑驳血痕的琴上,抽搐着就像鸟的爪。

君陌换了一身新衣衫,素色无血,左边的袖子在寒风中轻拂,承接着天上落下的微雨,低着头,很是疲惫。

他看着身前的蹄印里的水,沉默不语。

青峡前到处是残肢与尸体,只有他身周比较空旷。

柳白退走后,青峡前又是连番大战,神殿联军每每眼看着便要吞噬这些书院弟子时,却总有剑光琴声起于血泊之间。

叶红鱼站在对面远处,裁决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后,她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书院终究不是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君陌缓缓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与柳白一战落冠后,他便一直没有理会过,因为没有时间。

冠上染着血与灰。

他缓缓蹙眉,想要拂掉这些血与灰。

但他右手执冠,已经没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边,接过冠帽,用手中的绣帕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体前倾,似对她行礼。

木柚眼睛微湿,微笑回礼。

这便是对拜。

木柚说道:“我同意嫁给你了。”

君陌平静说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头顶,认真地理正。

这便是正冠。

君陌说道:“正冠而死,合礼。”

木柚说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峡前响起哭喊声,哭得撕心裂肺。

北宫未央拍断琴弦,鲜血四溅,纵泪喊道:“不甘心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国的不甘(下)

宁缺低着头站在雪街上,血水从指洞里不停向外流淌,被严寒冻凝的血块,不时被新的血水冲开,看着很是凄惨。

他一手握着阵眼杵,一把握着刀柄,却写不出符来,也没有力气挥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撑着他的身躯,也许他随时可能再次倒下。

他没有看观主的眼睛,因为只要与观主的目光相触,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着观主的脚,目光卑贱到积雪下的尘埃里。

他浑身鲜血,除了自己的,绝大多数都是先前死在观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鲜血,他觉得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己的血更加滚烫。

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得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

……

……

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地死去,能甘心吗?”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己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太祖皇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宣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

……

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己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

……

……

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为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

……

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得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他在苦苦支撑。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军官认出那是自己的近侍。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己切成两半。

他很幸运。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她是司徒依兰。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

……

……

“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得似雪,有的地方则染得殷红朵朵,红得似血。

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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