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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赵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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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出世(下)

杨枫回首让侍立于数步外的童子送上两个酒杯,悠然笑道:“赵国杨枫。”一指龙阳君,“此,魏国龙阳。”
亭亭似玉,意态谦婉的陈子竟眉峰微锁,抬起头,默然注目漫天灿烁繁星。
石素芳眼里一线无奈不屑迅即掠过,淡淡一笑道:“原来是君上和赵使杨大人。”敛容坐正身躯便欲长跪而起。
杨枫懒懒地一挥手,斜睨了石素芳一眼道:“哪来的什么君上、大人,不过是踏月寻‘无何有之乡’的两闲人罢了。尝闻素芳为人澹然,有出尘之风韵,何意俯同尘俗,孜孜拘泥于富贵尊卑,卿若未能天然放任,遂情尽兴,脱于礼数俗念,且请引避,勿扰了吾等自然天乐之雅趣。”一拂袖,将几盏烛火尽数扫灭,“今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不似前几日云月昏蒙,何需此荧荧昏惑之烛焰夺天地造化之精秀。”
陈子竟惊奇地一挑眉,眼睛在溶溶月色下闪闪发光,唇边慢慢绽出一丝笑意,“杨兄洞达放逸,不蕲畜乎樊中,会心处便在随意可得,萧散闲远,天机契合,当得一醉。”
石素芳脸上微现出红晕,湛如秋水的双目从浓密卷曲的睫毛下溜了讶异的龙阳君一眼,看着神采焕发的杨枫,垂首轻声道:“谨受教!”
杨枫接过童子奉上的酒杯,哼了一声,瞅了她一眼。
石素芳眼睫毛一颤,咬着下唇抿嘴一笑,从容淡定的神情不见了,小儿女羞窘之态十分动人,俏巧地捧起酒壶为杨枫斟满了一杯酒。
杨枫一颔首,转向陈子竟摇头笑道:“踏月邀风,随缘自适,游乎至乐,不过寄酒为迹,又非俗之所谓高乐,群聚趣竞,以酒食餍口腹之欲,何必谈醉。子竟之言,枫不敢应。”
陈子竟纵声大笑,笑得极为狂放,极为欢愉,举杯一饮而尽,道:“随顺自然,所在任适。毋需求乐,而乐自在其中。杨兄贵真,逍遥无物累,今夕终识得你了。正是正是,清风明月下酒,各随其便,饮的是酒,意又岂只在酒。”抱膝坐下,又连进两杯,看了石素芳,道:“素芳今日之曲,光影声色尽臻化境,却失了本真之意。倘于月下清歌一曲,与天和者,自鸣天籁,何必为尘氛垢腻所污,矫失了天性。”
杨枫哂然道:“俗人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惑者,亦正迷离光怪之声色光影,安知清水芙蓉,天然雕饰清韵之妙。其逐者视听色欲,子竟求者天乐真趣,高下云泥之判。兄推许本真,世俗得意伪饰。任自然!任自然岂庸人鄙夫所知。”
龙阳君颜色一变,幽幽一叹,强笑着低声道:“奴沉溺世俗,难体高士雅意,真一庸人耳!”
杨枫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然道:“非也。哀乐之来,人不能御;其去,弗能止。纵是俗人,脱俗事而返璞归真,释放尘世压抑的灵魂,不物于物,回归自然本性,亦可得天乐。”
陈子竟轻轻一笑,扬了扬眉,瞥了杨枫一眼,缓缓地道:“素朴是至美,是自然,是天籁,是真。未能脱功名富贵权势尘俗之事束缚者,得失厉害萦怀,纵竞日高谈老庄,托怀玄胜,又何能至于羲皇上人。逍遥天放,需无所挂碍,超然独往,岂是入世甚深而貌作超脱之状所能遽得?”
杨枫抿了一口酒,道:“却又不然。子竟出入于心灵的世界,任自然地表现自己的性灵。然滔滔十丈红尘,尽是世俗之人,身在尘俗,岂无挂碍之心。便是庄周先生,亦要‘全生,养亲,尽年。’若我与子竟之别者,乃在于我偏重现世性,而子竟偏重于超越性。其实,子竟慕老庄,立志以游无穷,入无何有之乡,不也是着了相,心有所羁绊而非圆融无碍。庄周先生云‘与天和者,谓之天乐。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枫曾闻达人解之,曰‘伏仰自然,方欣天道之乐。’但需不涉尘俗之事,有以自乐,现空灵自我真性,遑论聆曲,赋诗,宴饮,游历;;;;;;皆可遂心入于自然。”眼睛很亮地看着陈子竟,极慢极慢地道:“依枫愚见,每个人,都能建构起他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并不是一件奢侈的事。只要他不虚妄,不心迹相悖,有一颗关爱生活的心,都可求得人生境界的升华。”
陈子竟默默无语,抱膝仰望耿耿银汉,思忖着杨枫的话,轻轻摇着头。
石素芳纤手抚膝,静静坐着,乌黑睿智的美目闪着异样的光彩,露出宽博袖口的五个手指,在月光下显出玉一般圆润的光泽。树上几瓣落花荡悠悠地飘下,落在她的发稍,衣袂、裙裾,她一动不动,安祥宁静的眼神只柔柔地看着陈子竟和杨枫,随意中有一种很优雅的风韵,凸显出沉静的美感。
龙阳君显然不通老庄之道,对这一话题也提不起兴趣,娇声笑道:“子竟先生可惜未至雅湖小筑一行,否则定可留下一段佳话。”
好一会儿,陈子竟垂下眼睑,微微皱了皱眉,坦率地道:“我为什么要到雅湖小筑一行,纪嫣然伧俗之人,有何可谈?”
“啊?”龙阳君掩了檀口,秀丽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子竟。
“的确是一介俗人。”杨枫笑了笑接口道,“俗,无关于才情容貌,指的是她的个性,生活方式。她匍匐于人间,拘泥于世俗,所为者为其不当为,亦无力可为之俗事,情志病于浊世时政,说空终日,何能匡救一二。自陷局中而不自觉,俗!俗不可耐!”
两个人拊掌相对大笑。
龙阳君左右看看容光互映的两人,陈子竟风神潇洒,倜傥不羁,杨枫英气勃勃,豪迈任性,一时不禁痴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入世(上)

片晌,两个人停下大笑,互相对视了一下。
陈子竟眼睛里奔突起炽烈的亮彩,慢慢地道:“所谓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如本性,道法自然。唯有无意无识,至真至纯,脱‘有待’之羁绊,超脱世间无尽泥淖污浊,游乎尘垢之外,方可入‘无待’逍遥之境。能以婴儿、赤子之心师心自然,自洪荒至今,得有几人。无‘真’焉能入道,杨兄以为然否?”
杨枫看了陈子竟一眼,漆黑的眉毛舒展开,笑道:“不!有达者阐发推衍庄周先生至论曰,‘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云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子竟难道不认为,自在,即澄明!以任自然的旨趣,超于哀乐心理羁绊,何难达于心灵安宁恬适。”转首对娴静地坐于一旁的石素芳微微一笑,“适才子竟论素芳之乐有失本性之憾,然而,聆素芳一曲,纵未臻悦志悦神之境,亦已超拔于悦耳悦目层次,达悦心悦意之域。席间人众,无一不被涤洗去内心烦嚣,美,在于宁静。其时之境,不也正是红尘千沟万壑中心灵一处美好的驿站吗?”
石素芳脸上似乎浮漾出一抹淡淡的嫣红,眼里藏了几分幽怨痛苦,喟然轻叹道:“多谢杨大;;;;;;哥夸奖,其实素芳的歌艺又算得了什么,何益于世,不值一提。”
杨枫轻轻一叹,低头转动着手里的空杯,道:“素芳何自轻若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乐,相辅相成。诗乐皆情志的自然表达。岂不闻,‘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乐教,是具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的。”
陈子竟显然吃了一惊,眉峰耸动,灼灼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杨枫,静静地道:“此荀卿之言也。”一瞬间,杨枫察觉到,他的失望之情如缥缈幽约烟月的迷离流光弥漫开去。
淡淡一笑,杨枫提壶往杯中注满酒,道:“是荀卿之言,也是治国正论。”他敏锐地体察了陈子竟的心思。双方谈玄说理良久,陈子竟先入为主,以为他亦属老庄一脉,两人根脚处相通。此刻骤然发现他竟持了儒家言论论辩,自是颇为意兴阑珊了。
一口接一口抿着酒,杨枫沉吟了一会儿,仰望着星空悠悠地道,“一身清静,遨游山水,得到精神的慰安和归宿,是对天和、至美的追求。不屑仕进,拂袖绝尘,归隐田园,也是对天和、至美的追求。大济苍生,匡时济世,致君尧舜,便失了赤子之心吗?”
陈子竟双手撑地,身子往后一仰,倨傲地一笑道:“自然。杨兄亦读《逍遥游》,庄周先生身处之世,上昏相乱,值今之世,犹为不堪。热衷名利者,身居显职,功名富贵荼毒身心,沽名逐利如蝇争血,名心机心萦怀,正人为物役,身居泥淖,何其猥琐卑微。人性早变形异化,何得任性命之情。姑不论殉财货,抑殉仁义,皆失了生命本真,尚敢奢谈赤子之心?用心若镜,真伪自辨,岂是矫揉伪饰可欺的。便能欺人,亦不能欺心。狸鼬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适足为此类人等之所喻。”
杨枫听出了陈子竟话语中隐隐的诮讥之意,却奇怪地放怀笑了,道:“昔者庄周梦蝶,觉乃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抑蝴蝶之梦为庄周。世人何尝不尽在梦中——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在无穷的天地间,人的一生,不过是渺沧海之一粟。面对无始无终,浩浩茫茫的时空宇宙,个人何其的无足轻重。升沉荣辱,动荡扰攘,求的是万古基业,青史声名,最终却也逃不开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沧桑苦涩。遥想商汤周文、春秋五霸,固一世功业,而今安在?一丘荒坟,半截残碑罢了。那么,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在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中,人,又该如何凸现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否只为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而撒手虚掷一生?”他明澈的目光凝视着陈子竟,仿佛正远远地穿越了红尘,想像着看似非常遥远,但每个人都会迎来的一天。
陈子竟沉静而专注地迎上杨枫亮闪闪的目光,眉宇间深刻的皱纹跳动几下,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道:“人生匆匆过客,旋生旋灭,由虚复化为虚,自当执著于‘真’,无以人灭天,逍遥自在,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参解自身之真,归于大道。”
杨枫掠过一丝浅笑,目光愈发咄咄逼人,突然荡开话题,正色道:“子竟游历天下,自当见过稼穑农夫无数,未知你可曾注意过他们的神情?你又可曾见过他们畅心快意的笑容?”
“啊?”陈子竟一怔,挑了挑眉,茫然摇了摇头。
杨枫很低沉地道:“我注意过,他们脸上,尽是悲愁、麻木、怯懦、茫然的神情,而我也从未见过一个农夫露出过舒心的笑意。公田制废弃后,辟草莱、任土地风行,农民终年劳苦而无积粟,迫于刑罚税敛,出入难抵。商贾、地主乘急而放高利贷,谋粟米、土地、奴婢。各国征战频仍,国家大量征召丁壮役夫,征收临时赋敛,愈加剧农民困窘。战争、饥荒、瘟疫、死亡、伤残;;;;;;纵能苟存,也只得节衣缩食将生活费用压至最低;或离乡背井,散至四方谋生;或卖身为奴;或沦为雇农佣工,甚至饿死填骨沟壑;;;;;;‘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采荼薪樗,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苦吗?现在农夫的生活,更十百倍难于诗中所叙。所谓的英雄功业背后,是生灵涂炭,是血流成河,是尸骨遍野。而英雄却又如何,三尺剑,六钧弓,快马如龙,多少的意气昂若,不过余得西风禾黍之地的狐踪兔穴。”垂下眼睑,停了下来。
陈子竟瑟缩了一下身子,知道杨枫还有下文,他并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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