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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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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但那作用是微弱而缓慢的,须长期服用方能改善——教授们一再强调,是改善而不是根治。

第二件事也很顺利,当丛坤茗把七中队学员筹集的心意交给林丰时,林丰眼含热泪收下了,并向丛坤茗打听了韩陌阡的近况。

丛坤茗发自内心地告诉林丰,韩副主任在N…017,是最受尊敬的领导之一,身体很好,就是有点累,林大姐要多写信劝韩副主任注意休息。

然后,丛坤茗就带着一腔沉甸甸的心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到车站接她的是贺先豹和他的工人阶级妻子。乍一见面,贺先豹见她仍然穿着两个兜笨重的棉衣,有些发楞,字斟句酌地问道:“小茗,怎么还没提起来?”

丛坤茗抿嘴笑笑说:“不努力呗。”

贺先豹眨了眨眼,说:“你这个人啦,你跟你爸一样臭硬,太要强了。革命靠自己是不错,可是你也不看都什么年头了。什么干部政策改革?看看咱们大院里的那些人,军以上干部的孩子谁受政策改革的影响了?要是听我妈的,你现在至少是连级干部了。”

丛坤茗说:“那样磊落吗?”

贺先豹几乎嘲笑了,说:“是不磊落,可是磊落的人要归不磊落的人的领导,这就磊落了吗?”

丛坤茗及时转换话题,问:“章阿姨现在怎么样?”

贺先豹悻悻地说:“还能怎么样,苟延残喘罢了,就等着你这个干女儿来送终了。小茗我跟你讲,这回你不要含蓄了,老太太临死前肯定要发话。知道某某某吧?他现在在总部工作,他过去一直是老爷子的手下,老爷子当师长,他是师里的干部科长,老爷子当军长,他是军里的干部处长,老爷子当大区司令,他是军区的干部部部长,老爷子到北京来,他也到北京来,老爷子的后事就是他张罗的。这回该替老太太办后事了。他每个星期都要来两三次。只要他过问了,你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贺先豹的工人阶级妻子也帮腔说:“小茗我们都知道你和丛叔叔的为人,我们一家都钦佩,但是嫂子我得劝劝你,你得识时务。妈妈老惦记你,她是真心疼爱你,你给她一个机会帮你说句话,实际上是对她老人家的安慰。”

丛坤茗说:“章阿姨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啊?”

贺先豹说:“我可告诉你小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你相机行事吧,逮上机会,我跟你大嫂也配合一下。”

丛坤茗说:“别了,要说我自己说。”

在一幢宽阔的高干病房里,她看见了那位对她终生疼爱的老人,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她的章阿姨。章阿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纵队的一枝花,在丛坤茗的记忆里,章阿姨的皮肤永远都像雪梨一样白嫩,章阿姨的脸上永远是光彩夺目春意盎然的,章阿姨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雅致得体,章阿姨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圆润悦耳……

可是,呈现在丛坤茗眼前的却是一个双眼深陷皮肤松弛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且行将就木的老媪,她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丛坤茗走进病房的那一当口,她在熟睡,抑或是在昏迷。

在那一瞬间,丛坤茗抑止了一路上的泪水又汹涌而出,以至于泣不成声,只得背过身去哽噎。

后来章阿姨终于苏醒了,缓缓地抬起了眼皮,渐渐地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实际上只是用手指在胸前弹动了两下。丛坤茗靠了过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并把手伸了过去,让章阿姨把它握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掌中,轻轻地、几乎是静止地摩挲。

丛坤茗的心里顿时又滚过一阵凄凉。

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丰润,章阿姨曾经是那样精心地保养着它,然而,现在它终于干涸了,干涸得几近龟裂,上面爬满了蚯蚓般青紫参差交错的血管。

章阿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丛坤茗听清楚了。章阿姨说的是,“孩子,我总算还能再见你一面。”

丛坤茗突然从心底滚过悲哀——对于生命之脆弱和无奈的悲哀。哦天啦,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只有一个答案——时间。

时间,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它让我们在其中占据一个小小的空间,让我们生活一个阶段,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把我们变大变老,一个人和一棵树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生命都只不过是从时间的横断面上剥落下来的一粒极小的微尘,从发芽开花到成长,哪怕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也还是逃不过时间的巨掌。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渺小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惟有时间永存。

是的,没有什么力量比时间更强大的了,也没有什么生命比时间更持久的了,时间就是辽阔无垠的海洋,你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彼岸,所有的生命都浸泡其中,鲜花、绿树、荣誉、爱情、欢乐、痛苦……时间用它无与伦比的巨掌轻轻地抚摸所有这一切,它在允许你生存并且为你提供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风化你腐蚀你,在时间的海洋里浸泡久了,即使再高贵再美丽的面容和身段,也必将香消玉殒,最终它们都落下一个同样的结局,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历史。

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超脱的释然。世俗的东西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章阿姨的病情不太稳定,神智时而浑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同丛坤茗聊天,什么都问,爸爸好吗,妈妈好吗,你的工作情况怎么样?阿姨是不行喽,你贺伯伯在那边寂寞呢,不适应呢,老东西又在发火呢,叫我去,那我就不能不去了。

说着说着就笑了,很坦然,看不出一个面临死亡的人的恐慌。

丛坤茗心里于是就想,到底是老革命啊,到底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平静,这不是一般的境界。以这样的心态走进死亡,应该是幸福的。是啊,恐慌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是必然的,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又何必哭天抹地死乞白赖呢,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损坏了几十年塑造的形象。

如此一来,自己的那点人间凡夫俗子的琐碎小事就更不足挂齿了。

章阿姨有时侯也问,问小茗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办。老太太的手就像是戴了一只透明的薄手套,罩着峰峦般起伏的蜿蜒山脉,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地移动。章阿姨说,你伯伯和你阿姨官当得不小了,但是没有造过孽,现在没权没势了,但是有人。还是可以讲上话的。

丛坤茗的心里便有一阵躁动,有时侯真想跟章阿姨说了,说一说这些年的努力,说一说眼下的窘境,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可是,每次都是在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又被坚决地镇压下去了——她不忍。



一日,来了一个已见富态的首长,被几个医护人员簇拥着走进了章阿姨的病房。当时丛坤茗正在给章阿姨揉胳膊,马上便有一个护士接替上来。

进门的一瞬间,首长看见了丛坤茗,用疑问的眼光扫视了这个穿着两个兜棉衣的漂亮女兵,目光很有力度。

丛坤茗见有大首长来,就知趣地离开了病房。

返身关门的时候,她发现首长还在注视她,她知道一个普通的士兵出现在章阿姨的病房里是引人注目的,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贺先豹当时就在病房的会客室里,贺先豹告诉丛坤茗说,这就是在总部工作的某某某了。贺先豹说:“你正在里面陪老太太,出来干什么?不要老是出来,你就一直呆在老太太的身边,某某某肯定要跟你说话,奇#書*網收集整理你就是不说,老太太也会把你的情况跟他介绍,那样就水到渠成了,你也不会有低三下四的感觉。”

丛坤茗说:“先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章阿姨病成这样,我还能算计自己的事吗,那我不是彻底的没心没肺了?”

贺先豹大大咧咧地说:“看看,又犯傻了不是?这完全是两回事。谁也不怀疑你对老太太的一片真感情,但这并不是说你就没有自己的生活。再说,这几天你本身也都是一直在老太太的身边嘛。你说你明天就要归队了,那你今天不去老太太身边值班,跑到这里偷懒啊?”

丛坤茗说,“你别搞激将法,现在阿姨面前有三个护士在那里守着,我休息一会儿怎么啦?”

贺先豹苦笑一下说:“彻底地没救了。就是啊,平时怎么不见三个护士一起来伺候?这时候却都一下子拥过来了。每次某某某来,她们都有好几个人一起来,没事也找点事做,干什么?就是想留个印象。谁都知道某某某是分工管什么的,谁都知道某某某说话的份量,谁都知道某某某是极重感情的首长。某某某每次都问老太太,这里的医生怎么样,这里的护士怎么样?老太太每次都要帮她们说好话。我告诉你,她们中间有一个人想上某医大,想从护士转成医生。有一个人想解决两地分居问题,请老太太说句话,老太太真说了,现在她们的名字已经记在某某某秘书的小本子上了。你要是再清高,那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了。”

贺先豹这么振振有词地一说,就由不得丛坤茗不动心了。

贺先豹见她沉吟不语,又趁热打铁,说:“叫你去病房,又不是让你给人磕头,不弯腰不低头,你犹豫什么?这是机遇你懂吗,如果一个人连送上门的机遇都抓不住,或者傻乎乎的根本就不去抓住那机遇,那她确实不行,活该她永远望洋兴叹。”

丛坤茗仍然低头不语。

可是,那一腔心事啊,那像岩浆一样蛰伏在青春的生命里的愿望啊,终于,在心里,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同年轻的血一起流动,并且越流越快,越流越猛,终于形成了滔滔奔腾的势头。

是啊,自己不比别人差,自己是勤奋的是努力的,自己是出色的优秀的,无论是人格还是智慧,都可以毫不愧怍地说,自己是应该拥有自己所追求的那一份的。既然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出现了,那么,还在苦苦地守着什么呢?人生是这样短暂,也许,先豹说得是有道理的,机遇,是机遇,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抓不住,那就活该了,那就只能永远当一个怨天尤人的庸才了。

贺先豹什么时候离开的,丛坤茗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听见了病房里的说话声,她的心里一阵扑扑乱跳,跳得很急也很慌。

是个机遇,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章阿姨今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从说话的音量和节奏上看,丛坤茗甚至能够判断出床头摇高了,章阿姨是在半躺着同某某某首长说话。

更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紧接着出现了。

抬起头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会客室里那束丁香。

那是五瓣丁香,是能够给人带来吉祥的祝福的五瓣丁香,是她从别茨山采来的小蓓蕾,她一直在精心地照料着它们守候着它们,它们沉默了一个多星期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望着它们那紧紧裹着的小身躯还在暗暗地着急,因为明天、至多是后天,她就要回N…017了,而它们居然毫无开放的迹象。早晨她还在想,如果在她临走之前这些花还不开放,那她将把它们带走,她不能把一束不会开放的花(何况又是蕴含着祝福和愿望的花呢)带出这套病房,她不能让章阿姨看见一个不会说话的祝福。而在现在,在这个非凡的重大的初冬的上午,它们竟然善解人意地盛开了,它们开得是这样的及时,这样的隆重,小小的花瓣像一粒粒微型的太阳,鲜艳夺目。

丛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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