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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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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绑架

陶传清第一次来看守所带着芽芽,他在提审室见到我的时候,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精神病人那样两眼发直地盯着我,令我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要杀花季,为什么?”

见到钢筋网罩住的二姨丈,芽芽已经畏葸不前了,外公粗暴的举动更是吓得她直往门后躲。我怔怔地看着老岳父,欲言又止,我发现他的眼袋更黑了、更沉了,眼圈红肿得厉害,隐隐出现溃烂的迹象。翁婿之间隔着钢筋网,陶传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举动,松了手,情绪渐渐平稳下来。陶传清指着手腕的一处伤痕说:

“看,这是陶火旺用刀割的,因为你是我的女婿。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陶传清脱下鞋袜给我看,我惊得合不拢嘴,脚趾甲被一一撬开,惨不忍睹。我嗫嚅着,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想,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给岳父报仇吗?不能。能给岳父安慰吗?不能。一个将死的人如何安慰一个继续活下去的人,我真的没学会。陶传清继续说:

我的家已经是风雨飘摇中的孤舟,虽然自己没有一阄桃花会,我还是不敢开大门、不敢晚上开灯、不敢随便接电话、不敢轻易出门。焖好粥,炒了一盘大白菜,我从冰箱里取出牛肉干切了几片,晚餐就算准备好了。

我坐在天井看报纸,其实是看报纸的标题,离开老花镜,甚至连标题都看不清楚了。也许是急火攻心,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心情越来越烦躁,那些大话连篇的报纸,我通常翻一翻就丢在一边。电话铃声骤响,我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有人来电话,而是我蓦然觉察天完全黑透了,芽芽还不见踪影。我走到电话机旁,手按在听筒上犹豫不决,铃声不依不饶,停了响,响了停。一个意念从脚底心窜起,直冲脑门,险些将我击倒:来电跟芽芽有关。我站稳脚跟,吞一口唾沫,眨一下眼睛,猛地抓起听筒。电话里第一句话就说:

第八章:死亡(8)

“有钱就是不一样啊,外孙女也不要啦?”

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谁?我是要钱的人。你赶紧送一百万到村西口的烤烟房来,否则,不要说我六亲不认。”

听出来了,是陶火旺,我就说,“我晓得你是谁了,陶——火——旺——”

你晓得他说什么吗?真是无耻啊。“陶火旺怎么啦?陶火旺不就穷吗,你们才不把我当人看,要是有钱,大家还不抢着把女儿送上门。”

我生气了,责怪他,“少说风凉话,我没钱。”

他竟然说,“你有没有钱,桃源人都晓得。杀人偿命,欠钱还债,别以为你老了就可以赖账。”

我说,“我堂堂正正做人,欠过你什么钱?”

他说,“子账父还,女账父还,天经地义。桃花会的债也是债,卷了钱就跑,还有天理?”

我说,“你有本事找他们去。”

他说,“我没有本事找他们,只有本事找芽芽,找你。”

电话里传来芽芽的声音,“爷爷,爷爷,他们踢我屁股。”

我愤怒了,“陶火旺,拿出男人的气概来,跟一个小女孩儿过不去算什么能耐?姓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把芽芽送110,交给白达。冲我来吧,钱在我手上。”

既然躲不过一劫,我干脆打开门,拉亮灯吃饭。喝了半碗粥,我就难以下咽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招谁惹谁了?将牛肉片放回冰箱,大白菜该不该放冰箱呢,我拿不定主意。在我举棋不定之际,陶火旺带领两个后生夺门而入,我就看不惯他们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偏偏坐下来慢慢吃大白菜。陶火旺他们倒也没有为难长辈,一人点一支烟,由着我细嚼慢咽。大白菜吃完了,碗筷收走了,我说:

“跟你们说实话吧,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陶火旺笑了,被烟呛了一口,“这是流氓说的话,你一个老教授也说得出口?”

我抻袖管抹一抹眼角,说,“教授更要讲实话。不信,你们可以搜。”

他说,“钱早就转移了,搜什么搜,你以为我们是二百五?没钱好办,跟我们走一趟。”

我揉一揉浮肿的眼泡,他以为我又眼痛了,其实是在拿主意。我捏住鼻梁说,“这样吧,我上阳台收衣服,收完衣服跟你们走。”

二楼阳台上靠了一把闲置的小竹梯,我将它探下去,抱紧围栏踩向竹梯,人就落地了。我心中一阵窃喜,哼,我才不跟你们走呢,跟你们走还不把老命丢了?一转身,心头的喜悦就掉到脚底,连腿都抬不动了。陶火旺满脸嘲笑:

“不够厚道吧,芽芽我放110了,你却想跑?”

我夹在桑塔纳后座两个后生之间,车子七弯八拐,天色又暗,心里不禁发毛。陶火旺一声不吭只顾开车,从背后看他的尖刀式头发,像是冠豸山传说中怪兽的独角。停了车,两个后生一拉一搡,我稀里糊涂就下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我的问题得不到回答,被人重重一推,身后响起铁门关闭的巨响。眯眼适应了很久,我才辨别出这是一间烤烟房,铺满煤炭暖管的地板、高不可攀的天窗、粗黑的墙壁、昏暗的电灯。陶火旺没有进来,站在左右的是两个后生,暖管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似曾相识,我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

一个后生说,“陶校长,我们请你来只有一件事,告诉我们你家的钱放在哪儿?”

另一个后生说,“你是文化人,别逼我们动粗。”

我说,“哪来的钱?我没有一阄桃花会,天上掉下来的钱?”

那个后生骂我,“老乌龟皮还挺硬,啊?”

后生一抬手,我就踉踉跄跄往后退,靠到另一个后生怀里;他稍一用劲,我又跌跌撞撞往前冲。我急了,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学生腔:

“你们不要乱来啊,我会报警的。”

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把屋顶的蜘蛛网都震下来了。他们你来我往,年迈的我成了比赛场上的排球,趔趔趄趄东倒西歪。坚持不了几个回合,我就不行了,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

第八章:死亡(9)

“老乌龟还想装死抵赖?”

我趴在地上,两个后生不再用手推,改用脚踢。我是个修养渗入到骨髓的知识分子,想保留一点脸面、一点矜持、一点斯文,但是我做不到,一声声的嚎叫不是我想喊出来的,而是胸部每挨一脚,都有一股尖锐的剧痛突破喉咙。当我的下体遭到致命的一击时,我像刺猬那样蜷成一团,并像村妇那样发出惊声尖叫:

“哦呀,救命啊。”

我不知道自己晕了一夜,只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太阳从天窗照到脸上,那个似曾相识的人端了一碗粥汤,笑容满面地说:

“喝吧。”

尽管饥渴交迫,但我没有动,不是拒绝嗟来之食,而是全身散了架,手脚都不听使唤。我觉得胯部像被剐了一刀般剧痛,曲身一瞅,神志就清醒了大半,整个裤裆都尿湿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来吧,喝。”

那人扶起我喝下粥汤,又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舍命保财,这又何必呢?”

我拨开空碗,擦亮眼睛凝视良久,“你是方礼金?”

“还有谁比我老方更知根知底?不用说桃花会,不用说桃花彩选,光你推广水蜜桃种苗赚了多少钱,你女儿桃汛卖桃赚了多少钱,我心里明镜似的。家有万斗金,外有一杆秤嘛。”

我挪一挪身体,让潮湿的裤裆晒着太阳,说,“我一辈子无欲则刚,没有钱,也不想赚钱。”

方礼金拧开酒瓶,抿了一口说,“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不同而已。想当年,你成天在谭校长跟前上窜下跳,还不是想当副校长?当了副校长,屁股还没坐暖,就要清退这个清退那个,不就想扶正?官瘾不是欲望是什么?”

我由卧姿改为坐姿,对着裤裆说,“我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问心无愧。”

哎呀呀,你那个大伯简直是个流氓,他说什么你晓得吗?他说,“问个屌无愧。你苦巴巴地撑一辈子,到底得什么好处?不就市志上一条千字小传吗?告诉你,只要肯花钱,谁都可以上名人大辞典。”

我责问他,“你嫁祸于人,害苦我一辈子,就不怕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方礼金又拧瓶盖抿一口,咂咂嘴说,“告诉你老伙计,你只会比我死得更快,更难看,信吗?你中书本的毒太深了,一辈子活得像书本一样呆板,比书本更乏味。我跟你不一样,我视钱财如粪土,粪土的意思懂吗,积肥一样敛财,施肥一样花钱。我玩了多少女人你晓得吗?枪毙都值。”

如果说陶火旺让我对人性有过一次深刻认识,那么方礼金此刻的一番话,给我的是一种彻底的幻灭感。我重新躺倒在地,像中弹的残兵,长叹一声,“你会不得好死的。”

方礼金站起来,边走边教训我,“呀,我好心对你,你还咒我?如果你觉得世界很邪恶,那说明你不够邪恶。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这间烤烟房受苦吗?我破财消灾呀,陶火旺在水南尾拦我的时候,我立马给他一捆钱,至少几十万哪,眼睛都不眨就给他了。那是我路过闸口巷时天上掉下来的钱,我藏到房子背后的泔水缸里了。钱不就这样吗,来无影去无踪。钱去心安,拿出来不就没事了?你为什么不拿出来?”

陶火旺压根儿不信我手上没钱,他非要撬开我的嘴,撬开财富之门,比朝井中捞月的猴子还固执。他们毒打我,打了还要我说“谢谢”,喊“陶传清”的名字要立即答到,否则就又是一阵毒打。我忍受不了皮肉之苦,质问陶火旺:

“按辈份我是你的叔叔,按名份我是你师傅,你忘记我怎么教你种桃树了吗?你就不怕有报应?”

陶火旺仰起傲慢的脸,说话时亮出上下窜动的喉结,“是你一家人教会了我要怎么做人。这个世道有钱就有一切,你们家的例子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一定要有钱。”

陶火旺说完恶狠狠地挥手一握,好像空气中就有抓不尽的金银财宝。我不死心,我一辈子都相信人是可以教育好的。我说:

第八章:死亡(10)

“年轻人,你听我说。贫穷与富裕之间,并没有什么清晰的界限,如同从这间烤烟房走出外面,就这么简单。”

陶火旺的红色尖刀式头发激动得乱颤,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公鸡。“说得对,我渴望财富,就像你渴望从烤烟房走出去。”

僵持的局面是注定要打破的,因为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当陶火旺的两个助手用老虎钳将我的脚趾甲一个一个夹走的时候,不要说辩论,我连喊叫的心力都没有了。此时的我问什么答什么。

根据我提供的银行卡密码,陶火旺取走了卡上仅有的一万块钱。区区一万块钱不但没有满足陶火旺的欲望,反而激起了他的愤恨,好比埋伏多日的强盗,抢到手的居然是一条假项链。他朝我怒吼:

“你以为是打发乞丐吗,唔?一万块,一万块不要说买肉吃,给哑巴买牙签都不够。”

陶火旺将扎成一把的百元大钞解开,一张一张的捻,让它们自由飘落到我不断抽搐的老脸上。我龟缩在两根暖管之间的一堆稻草中,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脚,像一条遭到痛击的老狗。我累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累,从前,“名声”二字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完全地主宰了我;而现在,我总觉得有什么灾难即将降临。我累得不想撩开脸上的钞票,我要把力气省下来说话。

“我就这一点钱,哑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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