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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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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我们的小庄里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与那个孩童只顾玩耍,两个大人也只是闲话鱼桑,竟是谁也没有问对方的来历身世。从那之后,我几乎与那个孩童天天在水边见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欢那个孩童,是因了他从来不怕我一头白发一张红脸,处处都护着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起打鱼,一起练剑,一起读书。在十五岁那年的立春那日,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他要到秦国咸阳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芈显。那个三星玉佩,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念物。养母知道了这件事,惊讶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我北上了。二十岁那年,养母辛劳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树下,艰难说完我的身世,她便死了……我回到咸阳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芈显,那时,他已经是嬴显了。每次月圆之夜,只要他的军营在百里之内,他都会赶到这芙蕖园与我盘桓饮酒。他的军营要驻得远,我这闲人就去找他。你说,如此一个沧桑人物,不值得共艰危么?”
嬴壮听得一时竟回不过味儿来,口中只喃喃道:“好个芈显,好个嬴显,谁是谁也?真道个乱得糊涂!”
“何管谁是谁?只管我是谁便了。”嬴离回过身来,第一次掀开面纱,雪白的长发衬着鲜红的面容,竟是令人心颤的妖冶怪诞!嬴壮虽然与这个哥哥同宅居住十余年,也常常为哥哥的命运暗自叹息,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哥哥的真实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见白发如雪面容如血,竟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竟是后退了两步。
嬴离两排牙齿森森然一闪,便是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纱悠然一叹:“你我同胞骨肉,却有霄壤之别,此间秘密,谁能说清?即或说清,又有何用?时势需要我们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须去问谁是谁?嬴显本姓是个谜,可后来姓了芈,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却说,他是谁了?我们的母亲是胡人,可我们却都姓了嬴,做了秦国王族子孙!想想,假如我们生在胡地草原,还不得举着弯刀骑着骏马长驱南下抢掠秦人?冥冥上苍造化,谁能说得清白?”
嬴壮长叹一声,又是一拳砸下:“不说了!旬日后动手!封地老军们,我也安顿好了。”
嬴离平静地点点头,突然曼声吟诵:“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清亮的嗓音竟有几份激越颤抖,“壮弟夺得天下第一王位,离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壮心下便是一沉:“王位大业,是你我兄弟共创,是我们两人的!”
嬴离大笑一阵,那声音却如莺鸣鹤唳一般:“错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创,却没有共有!没有!嬴离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别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的心……”说话间一声哽咽,骤然伏案竟是放声痛哭。嬴壮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只是木然地站着。
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万绿丛中的哭泣仿佛细亮滞塞的琴声,又象曲折回环的莺鸣,洒落在绿蒙蒙的芙蕖中,飘散在碧蓝蓝的夜空里。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一过离石要塞,一日之间便进入了河西阳周地面 。阳周城西与秦长城相距五十余里,北与上郡治所肤施城 相距一百余里,绝然是秦军的有效控制区域了。虽则如此,白起还是没有进阳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将军令箭进城,向阳周将军通报过境,马队却开到城北一条小河的隐蔽河谷里驻扎。
白起传下军令:休整一宿,埋锅造饭刷洗战马,天明立即起程。马队千里驰驱,这是第一次埋锅造饭,铁鹰锐士们分外兴奋,营帐未扎好便已是炊烟袅袅人喊马嘶了。须臾之间,白起派进阳周城的斥候飞骑归来,带来了阳周将军犒劳的一车青萝卜与十头宰杀好的肥羊,河谷里顿时一片欢呼。正在此时,又有斥候飞报: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到达阳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来的迎接军马,且这蓝田将军芈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便立即来到一座护卫森严的小帐篷禀报。
嬴稷一路行来,都是完全的骑士装束,除了铁鹰锐士特有的铁甲重胄,几乎便是一个真正的快马骑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个百人队专门护卫照料嬴稷,严令不得有丝毫差错。王陵精明干练,出发时便在燕国于延水草原准备了几只装满马奶的皮袋与几帖牧民疗伤镇痛的土膏药,派两个出身药农的骑士,专门照拂嬴稷吃喝上药。
一路驰驱颠簸,竟也安然无恙地下来了。嬴稷虽是少年,在燕国却也是饱经磨难,锤炼得稳健顽强,全然不象一个少不更事的十六岁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药,他断然拒绝喝马奶,理由只是一句话:“军中无王子,嬴稷与骑士一般无二!”硬是将马奶让大家均分了喝,令骑士们竟是感慨唏嘘,无不暗暗称赞这位小王子。便是那顶专门配给的牛皮厚帐篷,嬴稷也不愿一个人用,而是坚执要与十个骑士共住。王陵报给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骑士们夹着他夜宿,一则更安全,二则也使王子多一番历练,便也随了嬴稷。只是这骑士们都是壮汉猛士,一旦撂倒身躯入睡,便是鼾声如雷咬牙放屁说梦话,满帐一片龌龊气息。嬴稷虽然也是年少睡深,毕竟从未有过如此经历,便常常惊醒过来,耐心地一一将骑士们蹬开的被子或皮袄拉好,又将压在别人身上的粗腿搬开。有时童心大起,便将一支毛毛草去抚弄鼾声最大的鼻孔,引来骤然爆发的一串喷嚏,他便哈哈大笑着歪倒在骑士们身边睡着了。可每次天亮醒来,嬴稷都发现自己总睡在最好的位置,盖得又暖和又严实,不禁便是双眼潮湿。
白起大步赶到牛皮帐篷前时,嬴稷正与骑士们笑闹着大吃大喝。见白起到来,满嘴流油盘腿大坐的骑士们箭一般挺身弹起,“嗨!”地一躬身便散到四周去了。
“将军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来。
白起一拱手低声道:“蓝田将军芈戎率两千铁骑来迎,王子是否愿意会合南下?”
嬴稷目光一闪:“将军之意?大军行止,嬴稷唯将军是从。”
白起思忖道:“当此非常时期,白起敢问:王子对舅父可是知根知底?”
“这位舅父从来没有见过,但请将军决策。”嬴稷竟是没有丝毫犹豫。
白起慨然一拱:“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帐。白起自有应对,安保王子三日抵达咸阳。”说罢便转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后,白起率领十骑出营,直向阳周城南的芈戎大营而来。正到营门,便见芈戎带着一个百人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飞马驰出。
白起此时是前军大将,军中职级与蓝田将军相同,若论临危受命与兼掌兵符这两点,则身份远比一个尚在朦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静,绝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时刻以秘密身份骄人。他遥遥看见芈戎出营,便立即下马拱手肃立道边:“前将军白起,拜会蓝田将军。”芈戎一马冲出,却见道边一员大将拱手报号,便骤然勒马:“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说!”翻身下马便是一躬:“芈戎久闻将军英名,得罪!”却是一派军营豪爽,毫无作态之象。
白起虽也知道蓝田将军芈戎名头,却是素不相识,眼前寥寥两句,便知芈戎是通达坦直的老军脾性,顿时感到舒心,不禁便笑道:“将军握我三军咽喉,白起何敢当得罪二字?”芈戎早听甘茂说了白起的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见这个年轻将领竟是厚重礼让,不禁大是好感,哈哈大笑着一拍白起肩膀:“有为难处,尽管找我!牛肉大饼给你最鲜的!”白起向来不苟言笑,却也不禁大笑起来:“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谢过!”芈戎笑脸骤然收敛,低声道:“快走!我得先见见国命根子了!”白起双眼向四面一瞄,低声道:“一过离石,命根子便由王陵护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护,此事怕后不怕前。”芈戎眉头一皱:“王陵是谁?几多人马?可靠么?”白起低声道:“断无差错!他前行三十里,我们随时都可策应。”芈戎急得直搓手:“误事了,老哥哥回去该狠狠骂我了!”白起一挥手:“不误事,正要借重将军呢,听我说了……”便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低语。芈戎大手一拍:“妙!便是这般!”立即回头高声下令:“移营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芈戎与白起的营地合在了一起。
芈戎职司几乎便是秦军的粮草辎重总管,北上人马又是有备而来,衣物军食带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马队北上时刚刚开春,骑士还是贴身棉衣外铁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经是五月初将近麦收时节,一个月间征衣不解驰驱不歇,厚厚的衣甲缝中已经生满了虱子,一出汗便燥痒难耐,急需换单夹军衣。芈戎久做军需,自然深知军中时令,两营合并驻扎,立即下令将迎驾带来的单夹军衣全数搬出,让白起人马全部换装,又将换下的棉皮军衣连夜运往阳周军库,以蓝田将军名义下令:“洗浆干净缝补妥贴,着军路驿站快马运往蓝田大营充库!”如此一来,白起马队人人轻装,竟是可着劲儿高喊了一阵“蓝田将军万岁!”
天将黎明,拔营起行,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越雕阴 ,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 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
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惟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了酆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九百铁鹰锐士便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里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便了,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了。”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计议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走!到我帐中,事稠着呢!”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了:“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吧。”白起一声“臣告辞”,便也去了。
魏冄的总帐设在章台宫门,实际上便是刚进宫门的第一进,来过这里的大臣吏员们都呼之为前庭。寻常无事,这里都是当值吏员、内侍、护卫的公事房,分为两厢十间。中间一条宽两丈多的青石板庭院,尽头便是一座巨大的蓝田玉影壁,绕过影壁便进入了国君庭院。因了章台宫后依山冈密林,没有通道,一旦有事,这座前庭便是进出最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便看准了这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便直接将自己的公务堂设在了这里。两个心腹随员,一个贴身护卫,一间最简朴的书房,便是这座总帐的全部。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详一副羊皮大图。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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