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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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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原谅我的唐突,我看到你一人来,这地方又挤。我能送你下楼吗?”
梅玲抬眼看他,发现他衣着讲究,以上海的标准来说,也不算难看,只是有些瘦小。
“谢谢你。”她回答说。一个人走下楼梯,但那位青年仍然跟在她后面。
梅玲继续走,不理他。到了街道入口,她转个弯,那位青年仍然用乞求的口气问她,他能不能用车子送她回去。那天晚上她心情很好,而且年纪又轻,无拘无束,又有冒险感。她愿多了解一下这位青年,毕竟交个朋友也没坏处。他看出她脸上的矛盾,就热切地说:“当然,你不认识我。张小姐明晚还在这儿表演。我能不能期望再在这儿和你相见?”
“好吧。”梅玲笑着走开了。
这就是他们恋爱的开始。在七月酷夏的凉夜里,她多次和他在屋顶戏院及小咖啡馆相会。不久两个人爱苗滋长。上海街上的恋史一点也不稀奇,但是那个年轻人——梅玲也没有告诉他名字——似乎真心爱上了她。他仪态温雅,面容斯文,只是带有病弱和富家受挫子弟的特质。梅玲天生自信、纯真、冲动,不久就告诉他自己是单独一人。她开始给他看自己发表的文章,使他对她更崇拜。他发誓说要娶她,但要等以后才能让父母知道。有一天下午他到她的房间,看见唯一的窗户面对太阳,屋里热得像火炉似的。他奇怪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就说要租一个好地方给她住。几天后,他在法租界的法隆道替她找了一个舒服的房间。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常来看她。


《风声鹤唳》伍(5)
不久他的双亲发现了这项安排。父亲是“中国商人航海公司”的买办,不相信儿子是认真的,建议用钱打发这个女人,但是儿子坚持立场,发誓非她不娶,父子之间起了巨大的争吵。有一天他母亲出现在梅玲的住处,问她是否愿意放弃她儿子,梅玲拒绝了,坚持她并非为钱而嫁他的。经过母亲的调解,最后解决之道是儿子若要娶梅玲,她必须先上大学。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事更让梅玲渴望的了。她被送去复旦学院,以特别身份选修英语和钢琴。未婚夫常到学校去看她,周末并带她出去。她在学校没有注明已婚,晚上出去引起了不少议论,不久就被学校开除了。约一年后,年轻人的父亲希望儿子厌倦了梅玲,甩掉她。他不承认这次的婚姻,说要等他们超过两年,才正式让他们成亲。他父亲进一步坚持要调查女方三代的底细,这是订婚前的习惯。
这时候梅玲把母亲的身世和父亲的资料告诉她的未婚夫。他的父亲仇恨心很强,爱走极端,憎恨所有军阀,特别是梅玲的父亲。他大发雷霆,叫儿子不要再与曾经关他入狱——这是他永远难以忘怀的耻辱——的军阀女儿来往,对梅玲而言复杂得出乎意料之外。她丈夫一再把父亲的话转告她,说她是汉奸的女儿,他家一定前世欠她的债,老天爷派她来家讨债的。
然后有一天他来告诉她,父亲已经改变心意,他是来带她回家住的,但却不成婚。梅玲害怕了,说她宁可住在外面。但是她丈夫说父亲老而专制,不容许违背,如果她不听话,父亲会剥夺他的财产权。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梅玲说。
“不,我不知道。”博雅说,等她再说下去。
不过时候不早了,罗娜进来,说他们马上要吃饭了。
“我在路上告诉你。”梅玲说。
这就是截止那天下午梅玲告诉博雅的身世。
晚上七点半左右,天色全黑了,博雅带梅玲到老彭家。一个佣人提着她的皮箱和一条备用毯,其他的行李要等博雅离开北京时再一起运走。
博雅告诉佣人先走,他们手携手在黑暗中前进。
“我现在同意你,”博雅说,“如果你遭到什么变故,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问她何以见得日本人知道她的名字便格外危险。
“你是否曾和日本人厮混过?”
“不,从来没有。”
“那为什么呢?”
“这种时期一个人小心点总好些。”她说。
博雅专心注意梅玲,根本忘记自己走到哪儿,直到他看见二十码外那位熟悉的警察站在角落里。“噢,我们不能走那条路。”他说着然后突然转身,带她穿过连串的弯曲的小巷。那边很暗,他忍不住吻她了。
“你会不会永远爱我?”他低声问。
“永远永远。到上海后,我们必须永远不再分开。”
“你愿和我到任何地方?”
“你去哪我都永远跟着你。”
“莲儿,我俩互属。当看见你坐在我的书桌前,白皙的手玩着毛笔,我想,这才是我需要的家。老实告诉你,我吻你坐过的书桌和椅子——还有你手指握过的毛笔。”
“噢,博雅!”
“是的,这使我更渴望你。你似乎属于那儿。喔,莲儿,我怎么如此幸运能拥有你?”
她贴紧他,“一个人常无法找到知音,但我在找到时真幸福。在没认识你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曾有不幸的一生。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切,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不像凯男。你必须告诉我你喜欢我哪一点,我就维持那样。当你生气时,可以打我,如果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愿让你打。”
“你是说笑话,莲儿。”
“不,是真的,现在就打我,我要你打嘛。”
“我怎能打你,我会心疼呀!”
“假装我做错了事,你很生气,”梅玲说,“来嘛!”她转向脸颊迎去。
他凝视她的眼睛,在星光下若隐若现,就轻柔地碰了一下她的脸。
“这不是打耳光。”她说。
“你是叫我做不能的事嘛。”现在他拧着她的面颊。
“重一点!”她说。
“我宁可把你吃掉。”博雅说。
“叫我俏丫头。”
“我的俏丫头。”
梅玲很满足,但是博雅却余情激动。当他们到达老彭家,佣人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你可以回去了。”两人进屋,博雅对佣人说。
老彭坐在客厅,似乎想得出神。他们进屋,他起身相迎。
“这是崔小姐。”博雅说。
“博雅兄常谈起你,”梅玲大方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打扰你。”
老彭忙这忙那说:“你的皮箱在我房间里,坐吧,坐吧。”他拿最好的一张椅子给梅玲。她一坐下,就听见弹簧吱吱响,有些不安,她无助地望着博雅。
“我想彭大叔不会介意的。”他说。
“没关系。”老彭用尖细的嗓音说。他站起来走向卧室。“如果你喜欢,可以睡我的床。对小姐来说也许不够干净。”
“你睡哪呢?”博雅说。
“我?”他静静笑着。“只要有一块木板,我哪儿都能睡。我可以睡那张扶手椅。别替我操心。”


《风声鹤唳》伍(6)
“不,我不能这样。”梅玲看看木板床和不太干净的棉被说。不过房间还算暖和。
“只过一夜吗?”老彭说,“另一房间有张小床,但那边很冷。我可以搬一个火炉进去,不过也不很舒服。”
“噢,别麻烦了,”梅玲说,“我们可以明天再安排。”
她感觉本能地被这位中年男士所吸引。博雅已告诉过她,老彭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徐徐讲话的时候,低沉的声音,很悦耳。她看看他高额上的皱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感更加深了。此外他还有一副天真、常挂的笑容,在中年人间很少见。
“我真不好意思,”他们走出卧室,她说,“占用了彭大叔的床。”
“你能不能睡硬板床?睡地板?”老彭说。“对骨头有好处哩。”
“我小时候常跟母亲睡硬板床。”梅玲说。
他们坐下来,梅玲仍兴奋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不用夹子把头发拢在后面,像以前一样?”博雅问她。
“你喜欢吗?”梅玲问,跳起身来走进卧室。博雅开始告诉老彭那天早上发生的事,但是她几分钟就出来了,头发拢在后面,只有几撮在额头上。
“我找不到镜子。”她说。
“墙上有一个。”老彭指指角落的脸盆架上挂着的一个生锈的小镜子。
“谢谢你,我用我自己的好了。”她由皮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开始凝望。
“你不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小杰作吗?”博雅对老彭说。梅玲由镜边抬头看他并微笑。
“她有一颗朱砂痣。崔小姐,转过来让彭大叔看。”
梅玲回头,老彭站起来,“到灯下来,让我看看。”他说。
梅玲顺从地走到灯下。老彭非常仔细地看她。
“正朱砂痣,很少见。”说着用手去摸。梅玲觉得很痒,就闪开了。他们已经像老朋友了。
博雅继续谈警察搜人的经过,梅玲静坐着。
“我明白了,”最后老彭说,“你们两个人恋爱了。”
两人相视而笑,梅玲满脸通红。
“你们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们没有计划,只是两人必须在一起。”博雅说。
“你太太呢?”
“我会给她很多好处。”
“如果她不同意呢?”
“喔,那很简单,她爱住哪就住哪,甚至她想要我的整栋房子也可以。我宁可和梅玲在一起,当难民也行。”
“换句话,如果不离婚,你便是博雅的姨太太。”老彭不客气地对梅玲说。
这句话使她又脸红了。
“我只想跟着他,我只知道这些。”她说。
博雅起身返家,他告诉老彭他四五天后就能离开。老彭问梅玲是否已带够了衣服,现在早晚的气候已经开始转冷了。博雅说他第二天早上会把她的毛衣和外套送来。梅玲跟他走进庭院,送他到大门,紧握他的手,爱怜地说:“明天见。”


《风声鹤唳》陆(1)
说也奇怪,梅玲和博雅的朋友,在一个小小的机会当中牵连在一起。虽然老彭比较老些,但她对这位独居的好人没什么好害怕的,他简直就是文天祥所谓“正气”的化身。博雅也把老彭助人的义事告诉了梅玲,且以最挚诚的感情谈到他。老彭四十五岁,她二十五岁,足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他充满了慈爱、敬重和温暖的气息,也不知什么原因他总使梅玲觉得善良、高贵了些,在博雅面前,她反而觉得自己渺小、卑贱,就像是一个“罪恶的女子”,这些都是在老彭身上找不到的疑问。
梅玲一直还不知道老彭是个禅宗佛教徒,后来才知道,也许他不算是个严格的佛门子弟,他又吃肉又吃鸡。禅宗是佛教中的一门教派,可说是印度教和中国道教哲学的特殊产物,类似像基督教的贵格教派,不太重视形体、组织和僧侣制度,但那些都比较重视内在的精神生活,在八世纪天祖死后,为了不让它成为一种组织,所以没有指定继承人,连“使徒传统”的法衣和化缘钵子也不传下去,他们强调内在精神的沉思和修养,比贵格派更进一步,不单是轻视教仪,连经典也不放在眼里,他们不采取冗长的辩论和形而上学的解释,却爱用四行押韵的“偈语”,其中的意思可以暗示或启发真理,却不清楚加以证明,在沉思后的所谓“顿悟”中,一个人的觉醒会随着他对生命法则的刹那见解而产生,因此他们却愿过着勤奋、节俭、仁民爱物却藉藉无名的生活。
在不熟悉的环境下,梅玲无法安眠,她听见老彭在扶手椅上打鼾,椅子的钢丝也在吱吱作响。梅玲总以为他醒了,后来又发出沉重的打鼾声,她终于蒙眬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彭起得很早,昨晚他穿着鞋袜一起睡,天亮了就睡不着了。他发现女客还在卧室熟睡当中,蹑手蹑脚地走动,不敢吵醒她,叫佣人轻轻地端来热水,静悄悄地洗潄了一番,然后点根烟,静坐默想着。到了七点三十分梅玲还未醒来,他等不耐烦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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