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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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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一句话透骨生寒,雨化田又有了那种兜头浇下一捧冰雪的冷意。
  但是他旋即又觉得这是自找的,好端端的他偏跟顾惜朝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简直像是剖白自己。
  剖白自己,然后呢?
  他究竟在指望着顾惜朝说什么做什么?
  雨化田吃吃笑起来,接着却被卖药的一把拽住手腕。
  顾惜朝在前拉着他疾步离开,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却听见茶寮里的说书先生已经开始讲起新的故事。
  “下边我就来说一说,妖孽祸国以色媚主,真龙假凤颠倒鸾帐……”
  雨化田已经笑出声来。
  他停下脚步意图甩开顾惜朝的手。
  “这点故事,我却还听得。实话讲了吧,往日里比他说的恶心百倍千倍的事情,我都做下了。你不想知道我缘何要除掉手上茧子?还有当日寺院地牢里你不也听了个真着?那男人让我用……”
  他声音又变得低而沉,如同蛇类磨牙吮血不可自抑一般倾流而出。
  忽然一个甜甜的小方块被丢进嘴里,止住了下面要继续讲出来的事情。
  顾惜朝剥了块梨膏糖堵住他的话头。
  唇齿间甜腻腻的味道弥散开来,顾惜朝鹰眼微眯看他半晌,复而继续拽着他离开茶寮。
  雨化田只能看见顾惜朝的背影,他有一缕极细的卷发从梳好的髻中散下搭在肩头。
  顾惜朝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不想笑的时候就别笑,半哭不笑的,难看死了。”
  两人离开茶寮后便装作闲聊问了几个乞丐和货郎,街头仍旧可以听到小孩子唱着那“半倚门鬓边花”的怪异歌谣跑来跑去的身影。
  乞丐和货郎全都只是摇头,其中一个和死者之一交情不错的货郎说,他朋友出事之前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悄悄叮嘱雨化田不要往那些偏僻的胡同里走,因为死的这几个货郎都是一个人走街串巷,结果不知走到哪儿就不见了,再被发现时却都已是死尸一具。
  雨化田又东拉西扯几句,方才挑起担子和那货郎告别。
  他走到顾惜朝面前,熟门熟路从推车上又取出块梨膏糖剥开来吃。
  雨化田用含着糖块有些混沌不清的声音说:
  “歌谣里的胭脂应该是胭脂花……永乐帝最讨厌胭脂花,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南北二京里没有人敢卖这玩意儿。”
  堂堂帝王竟然厌恶小小花朵,这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如果……
  雨化田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
  “看来你已猜到,这也正是我觉得此事或许和泠泉寺之事有关联的原因。”
  就好像一段已经沉睡在泛黄书页间的往事,被人故意地小心地一点点撕下来,而后剪成碎片,又被一片片谨慎地粘贴在不同的地方。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是一旦注意到,却能轻易勾起一些已被渐渐遗忘的过去。
  精心布局处心积虑……究竟是意欲何为?
  雨化田的声音忽然更咕哝了一些。
  “谢谢。”
  顾惜朝又是一愣。
  但是再看过去时,雨化田还是那副含着糖块淡眉挑眼的模样。
  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有过一次,是在泠泉寺坍塌之时他追着那怪手往大悲阁而去,雨化田忽然从后面赶上来。
  当时顾惜朝竟有种西厂提督是在担心自己的错觉。
  难道是幻视幻听不成?
  顾惜朝和雨化田继续向前走。
  路边店铺鳞次栉比,一个小小书摊出现在视野中。
  只要是深青色封皮的东西,顾惜朝无论如何也是要看上一眼的,虽然一般十本中大抵四五本他已看过,另外两三本多是糟粕,剩下几本才可能是未读过的好书。
  然后玉面修罗的视线就被锁定在一本标着《花药缘》的小薄书上。
  看起来是个市面流行的传奇话本的样子,只是想起今早那绣阁里一主一仆说的话,顾惜朝心里却已生处一百种可能。
  世间总不会有如此巧的事情,他刚和西厂提督扮成卖花卖药的,就出现个刚好叫《花药缘》的书来。
  书摊老板是个形貌猥琐的中年人,佝偻着背,看见顾惜朝盯着这书,笑出两颗黄牙:
  “嘿嘿嘿,您真好眼光,这可是前天刚拿的新货,里面料可足着哪!”
  左右不过几文钱,顾惜朝付了钱后便将书揣好。
  当天晚上二人绕了个远回了暂住的地方,其实这地方原先就是个花圃,地契上登记着的名字是雷五,实则是西厂的地。
  雨化田卸掉脸上手上腿上的厚厚黑粉,素着一张脸从热水房里走出来。
  顾惜朝把胡子撕掉洗漱完再出来的时候,雨化田正蹲在花圃边上穿花串。
  半点线和胶也不用,只用藤蔓花萝巧妙地串起花朵,清雅艳丽的颜色交错在一起,倒比金银步摇玛瑙玉钗来得好看。
  西厂提督看起来认真,整个蹲着的身子团成一个白色的球,长发用白茅扎成一束湿漉漉披在身后,赤足趿拉着木屐。
  顾惜朝换了身青色衣裳,卷发散在颊边,倒像是个西洋偶人。
  接着他忽然想起来那本奇怪的《花药缘》的事情还没和雨化田讲。
  当时那个书摊老板的眼神儿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得很,虽然那书他尚未翻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心中疑虑说一说。
  然后他就发现床榻上旧衣裳袖中的书不见了。
  莫非是掉在路上了?
  身后一阵茉莉的香气,雨化田忽然开口:
  “顾公子可是在找这本书?方才掉到地上了。”
  顾惜朝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这都是西厂提督设的圈套,只是那薄册子凌空飞来,被雨化田内力震散的册页纷飞掉落。顾惜朝目力极佳,看清楚内里都是什么东西之后才原地僵住。
  满头烟霞烈火。
  西厂督主的声音凉凉响起:
  “你也不像是知道里面内容的。此事一了我须与陛下谈谈,看来顺天府内未婚闺秀的日常教育必须要提上日程。镇日里读这龙阳之事,如果由此找不到婆家,使我大明婚姻率生育率下降,那可麻烦了。”
  他说罢往马尾辫上随意簪了朵小红花,翻身在顾惜朝对面的床上躺下。
  玉面修罗实在无法在这满地房中画上安寝。只好扶着疼痛的太阳穴取来热水房里煮衣服的长木夹,一点点夹起小薄本里零散书页。
  那图画文字实在太露骨,顾惜朝虽非儒生好歹也算个读书人,委实尴尬。
  所以雨化田忽而又爬起来,施施然震碎了满地书页又安然躺下。
  顾惜朝用微颤的手夹起满地碎片。
  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和丫鬟聊这个……
  还兴致勃勃把路上遇见的陌生男子随便代入故事……
  世风日下,古人诚不欺我。

  第二回 三千纷繁举世皆梦 豆蔻华年魂归黄泉

  顾惜朝已经很久未曾做梦。
  爱憎怨仇,仿佛都被掩埋在百年前的汴梁旧城之中。
  悠悠生死一别经年,只怕魂魄早已在六道轮回之中过了个遍,又怎能来入梦间?
  但是昨晚他却梦见一片耀目的红。
  起初好像是走在条笔直的小径上,两边是晦暗山川,而后那道旁的泥土中却生出花来。
  曾闻黄泉之中有花艳红,花瓣细而如针,有花不见叶,有叶不生花,恰似光影之间,幽明相隔。
  然而这滚烫过一片暗色河川的,却并不是那种花。粗看如同牵牛,再看又好像虞美人,如粉黛红裙,似佳人醉酒。一片艳红炽烈,火焰般烧到天地尽头。
  顾惜朝想起曾经汴京相府里晚晴的嫁衣,上好的蚕丝织就的重纱,染尽海棠花色,一如妻子含羞顾盼的脸。
  忽而那一片浓华翩飞而起,竟是朵朵化蝶。鞘翅映着惨淡光亮透出薄红,似胭脂血片遥遥飘向远方。
  梦中的他循着蝴蝶一路前行,路的尽头是个极为熟悉的小院,柴扉半掩,红妆倚门。
  茜色衫子花罗裙,却是他朝思暮念的亡妻。
  晚晴手里绕着长发,笑得温婉,好像顾惜朝只是出门买了趟东西,而她也只是半倚门边等了他一会儿。
  亡妻死而复生,音容笑貌不再是仅存心里的回忆。
  顾惜朝震粟着迈出步子,晚晴已经笑着要来牵他的手。
  湮没在浓雾间的小路上传来一声呼唤,声音低沉里夹杂着焦急。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是谁?
  一霎百年,已于孤魂野鬼无二,这世上还有谁会挂念他?
  小院篱笆边栽植的是红色山茶,其中一朵花被风吹开来,花瓣向来路方向散去。
  浓雾间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急了几分。
  有人在等他。
  尚有事未了。
  顾惜朝已经转身。
  晚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三分凄切里已带哭腔,好像当时她哀求他停下追杀戚少商。
  他回身解释说这次并不是什么恶事,而是追查案子救人性命,只要待此事一了,他便长陪她左右,做对神仙眷侣。
  空中的山茶花瓣已经渐渐远去,顾惜朝起身沿来路返回。
  浓雾缓缓散去,路的尽处是一片早春景色,烟水陂陀宛如董北苑笔墨。
  三月雨来化于田。
  白衣青年素裳赤足,山茶花瓣浸着雨水沉沉而落,正好粘在他发间。
  顾惜朝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刚巧是西厂提督的脸。他还是昨晚就寝前那幅打扮,只是发辫上随意别着的那朵小红花早已枯萎。
  雨化田看见他醒转过来,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立即背过身去。
  可顾惜朝已经望见他苍白的脸颊和额间的汗水。
  同一个晚上,二人皆是噩梦缠身。
  雨化田支起窗子,声音显得有些僵硬:
  “你我二人险些死在梦里。”
  顾惜朝这才看见墙角里戳着面罩黑巾的男人。
  “若非我部下及时赶到,恐怕现下我们已是尸体。”
  窗外花圃里的常夏开得正艳,雨化田却垂眸不再去看那些粉白可爱的花朵。
  “买了常夏花的那位姑娘死了。”
  他说。
  雨化田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淡得如同一张冰雪白宣。
  顾惜朝却知道他每次这副模样底下其实都是暗流汹涌。
  西厂提督衣衫未换,只是着了软靴取了兵刃。
  一直以来遇害的都是卖花郎,确切些说是担子上有胭脂花卖的卖花郎。雨化田昨日里扮作货郎,担子上繁华锦簇间一直夹着几朵红艳艳的胭脂花。
  或许是出于各种缘故,没有人来找他和顾惜朝的麻烦,但是那早晨买了常夏花的小姑娘,却成了地府冤魂。
  只是个毫无瓜葛的小女孩而已,看那头扎双鬟活泼灵动的样子,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
  雨化田已动气。
  此人很可能已知自己是西缉事厂掌印督主,却仍旧明目张胆杀了和自己交谈过的平民百姓。京师皇城,天子脚下,怎能纵他横行如此?!
  当真是不要命的臭东西。
  事已至此,雨化田不在意撕破脸皮。
  天色晦暗阴沉,一如顾惜朝梦里黄泉。小姑娘依旧仰躺在地上,周围被西厂属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瓷实。
  昨天早晨还是笑起来如同猫儿的团团脸,现在只剩死白,她头脸侧翻,唇上胭脂和着暗紫血迹凝在一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瞪着前方。
  死不瞑目。
  顾惜朝看见她绻起的手里攥着什么物事。
  透过微张的指缝可以看见深粉发黄的颜色,几缕浓黛似的草穗还粘在地上。
  好像是昨日她从卖花担上挑出来,簪在鬓边的那个常夏花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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