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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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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重新获得声望。明妮察觉到,新学期里两个学校的学生都少了很多。便问我:“我们现在的学生怎么少了?”

“丹尼森夫人说,我们不再出钱资助那些妇女了,所以她们不走不行。”

“那中学的女生少了又是怎么回事?”

“有些人退学了,因为城里的学校都是免费的。”

“我倒不担心那些到别处也可以上学的女孩子。可是那些穷人,离开这里会怎么样?有的人还带着小孩子呢。”

“我也觉得对不起她们。”

“家庭手工艺学校里还剩多少人了?”

“不到一半了,二百七十三人。”

“这不是背叛吗?我觉得这是对我本人的污辱。”明妮瞪着我,她的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我很窘迫,但还是回嘴说:“你看,明妮,你没给我写一个字来。大刘和我都为这事急死了,可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联系。凭我一个人怎么能违抗丹尼森夫人?她可以想都不想就让我卷铺盖走人。”

明妮一听这话便住了嘴。她垂下眼睛说:“对不起,安玲。我在床上病了几个星期,没法给你写信。”

“你怎么了?”我问。

“我觉得沮丧,打不起精神,下不了床。不过后来游了两个星期的泳,我现在好了。”

“咱们该怎么办呢?”我接着说,希望能够找到良策以减缓两个学校里的减员。

“我去找丹尼森夫人,去讨一个说法。”

“别,你别去。她说是奉了董事会的指令。另外,我们也没法把走掉的人再找回来。”

“简直乱了套!这让我真恨自己。”明妮说,“我觉得自己真小心眼儿。怎么就那么在意自己的个人面子,独自跑到青岛去了?就因为不能在那幢该死的洋房过暑假,我就把两所学校给断送了。”

“你别太内疚了,”我说,“你又不是铁打的,你需要度假。没人会责怪你,你已经做了该做的了。咱们还是保持冷静,看看可以怎么补救吧。”

“从现在起,我们要加倍小心。”

我把儿子的事情告诉给她。她拥抱了我,擦去满眼的泪水。

“安玲,”她说,“你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像雕像一样沉稳。我要是能像你那样就好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流下了眼泪。从这时起,我觉得我们两人比过去更亲近了。在她沮丧或受到挫折时,她常常会向我倾诉真情。我向明妮保证,给吴校长写信通报这儿的情况。我们两人都可以断定,吴校长不会站在丹尼森夫人一边的,别看老太太曾经是她的导师。如果得到吴校长的理解和支持,我们就能够对付丹尼森夫人。

秋季开学之前,我和明妮打算去看看疯玉兰。我们惊愕地发现,医院竟然不见了。整座楼正在翻修,已经搭起了竹子脚手架,要变成军方的招待所。明妮向施工队的一个工头询问,医院的病人和医生护士都到哪里去了?那人摇摇剃光的脑袋说:“我听说他们都走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她问。

“这个我可不知道,夫人。他们可能都回家了。你知道日本人,他们的计划每个月都在变。”

我拉拉明妮的袖子。“咱们走吧。”

很多医护人员都是日本人,战争还在进行,他们不可能回国去,更不要说中国的病人了,他们根本无家可归。

我们离开工地,又去了天华孤儿院,想看看莫妮卡知道不知道医院解散的情况,可是,比上次更苍白的莫妮卡,对此也完全不知情,她连医院没影了都没听说,还一个劲儿地向我们道歉。“千万别自责啦。”明妮说。她给莫妮卡留下了一盒核桃酥,这本来是给玉兰带去的,临走时明妮要她对自己的身体多加小心。这次看上去她的病情更重了,两颊下陷,双眼无光,可她还是心情很好,看到我们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我却担心她很快就无法工作了。

回到学校,明妮给楚医生打了电话,问他现在日军医院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帮我打听打听,病人都到哪儿去了?”她问。

他答应去查一查,明妮还邀请他来我们这里喝茶。

第二天下午楚医生来了,他看上去身体不很好,眼神呆滞,面容消瘦。我给他倒了乌龙茶,又在茶几上放了一碟小麻花。他坐在办公室正屋里的帆布沙发上,说医院的解散一事他查到了,不过,拿不准工作人员究竟去了哪里。“他们可能被合并到别的医院去了。”

“那么病人呢?”明妮问。

“从一开始就没多少病人。”

“我想知道玉兰去哪里了。”

“让我说什么呢?”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我听说他们把一些病人送到了满洲去。”

“为什么送到那里?”

“有一个专门研究细菌战的机构需要用人体做实验。”

“‘细菌战’?太可怕了!他们被送去的地方是个实验中心吗?”明妮问。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细菌战”这个词。

“我了解的也不多。”他回答,“不过我听说,东北那边有一个日军机构,用人体做细菌和病毒实验。他们一直在收集‘人体圆木’,供做实验用。”

“也就是说,送去的人都不会活着出来了?”明妮问他。

“真抱歉,是的。在某种程度上,玉兰和另外那个疯姑娘死得越早,对她们本人就越好。”

“这个说法太可怕了!”

“她俩都得了性病——据我所知,非常严重。两人实际上被当做了性奴隶。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很多中国人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如果活着就是受罪,那还不如结束这条命。我必须说,如果我是她们,早就自杀了。”他盯住我,仿佛在看我是不是想反驳他。我却只想说赞成他的看法。

“可是她们俩头脑都不清楚了。”明妮说。

楚医生没有回答。他在腿上把两手绞在一起,移开了他悲伤的目光,好像对自己的话感到羞耻。明妮又说:“我要请你帮个忙。你能找到那个机构的名称和具体地点吗?”

“你是说,做细菌实验的那个?”

“是的,请你帮我找到。”

“我尽力。”

这次谈话让明妮陷入了更深的抑郁。一连几天她不停地说,如果她早点儿度假回来,说不定会把玉兰给救出来。她认定了,玉兰的遭遇打一开始就有一部分是源于她的过失,要是她留在这里过暑假就好了。她可以搬回到自己的宿舍去住,这样就不必和丹尼森夫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了。明妮责难自己,太在意自己的个人感受和丢脸不丢脸。她怎么能够因为私人意气之争而误了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营救一个女子的性命和保护两所学校!她至少可以给大刘或我写信来,好对学校的情况有所掌握啊。她陷在对自己心胸太狭窄的自责中难以自拔。她该怎么弥补呢?她越想自己的过错,就越对自己感到失望。

她的自责令我不安。不管我怎样努力劝她不要内疚,她都不停地谈论玉兰和我们失去的那些妇女。我觉得明妮有些钻牛角尖了,对她说,就算她当时在这里,可能也根本没有能力救出玉兰——日军怎么会让一个美国女人来横插一杠子?

我知道明妮和大刘关系很密切,可能也对他谈过这些问题。他还是一个星期教她两次古代汉语。可是这些天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因为美燕再一次打算逃出南京,去四川参加国民党部队,或去共产党在北方的根据地延安。美燕憎恨这里的一切,甚至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水、这里的一草一木,更不用说这里的人了。她把金陵学院称为“耗子洞”。不再去教堂,把《圣经》也扔了,说她看透了,上帝对人类的苦难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她告诉丽雅说,再也不信基督教了,在她看来,基督教就是要削弱人们的抗争意识。大刘曾对女儿寄予厚望,她的头脑像刀锋一般锐利,可是现在,她变得让他越来越痛心。更糟的是,有流言说她开始跟路海眉来眼去,总是在外边待到下半夜才回家。丹尼森夫人已经跟路海谈过话,他答应不再见美燕了,还说他们两人之间绝对没有什么事儿,可是,人们仍然看到过他俩一起溜出校园。





四十四


九月十八日那天,约翰·埃里森邀请明妮到美国大使馆去吃午餐。她问他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他表示欢迎。我们到的时候,埃里森还在开会,但叫人把我们带到餐厅。餐厅里好明亮,宽阔的窗户、螺旋花纹的天花板、黄铜大吊扇,屋角里还有两盆仙人掌。不多会儿埃里森走了进来。

午饭是奶油菠菜和通心粉拌海鲜。我们吃了几分钟后,主人打开他的公文包,拿出一个织锦小盒,把它放在明妮面前。“我应该把这个交给你。”埃里森说,朝小盒子摊开巴掌,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戒指。

“给我的?”她问。

“对,打开吧。”

她打开盒子。丝绸衬里内,躺着一枚向日葵形状的金色勋章,勋章中心镶嵌着晶莹的蓝玉。“我们中有多少人得到了这样的勋章?”她指着那个金花冠问埃里森。

“只有你和活菩萨约翰·拉贝。”

“霍莉·桑顿也应该得到一枚。”

埃里森咧嘴一笑,露出结实的牙齿。“霍莉可能会在下一批得奖的人里吧。依我所见,路易斯·斯迈思也应该得奖。”

“约翰·马吉也应该得一枚。”明妮加上一句。

我拿起奖章,翻过来看看,明妮的名字刻在背面。与奖章一起还有一张证书,嵌在皮面夹子里。我打开证书,是中华民国中央政府颁发的一张嘉奖令,表彰她拯救了上万名南京市民的生命。“太好看了。”我说。

埃里森微笑着放下手里的叉子,浑圆的前额闪闪发光。“这奖章叫做采玉勋章,是中华民国政府颁给外国人的最高荣誉。”

“它有什么意义吗?”我问他。

“它意味着,奖章得主是中国最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居住都受欢迎。”

我对明妮说:“恭喜你!”

“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换了我们中的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那么做的。”

埃里森接着说:“我希望你们两位对奖章这事不要声张。战争没有结束之前,这件事千万不要公开。”

“好的,我不会透露出去的。”我说。

“你觉得战争会很快结束吗?”明妮问他。

“我想不会。俄国刚刚入侵了波兰。欧洲的形势看来十分险恶,很可能会爆发战争。”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俄国的入侵,以前倒是知道,德国已经占领了波兰西部。我们惊骇不已,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窗外的蝉鸣高一阵,低一阵。大街上一头驴叫起来,还气急败坏地甩动着挽铃。“人们这是疯了还是怎么了。”明妮叹息道。

“为什么邪恶总是占上风呢?”我说。

“我们每天都为和平祈祷,”她接着说,“显然祷告不管用。”

“欧洲谁也没有能力阻止希特勒。”埃里森说,“我担心会有一场世界大战。”

“斯大林会怎么样?”明妮问。

“他跟希特勒狼狈为奸。”

饭桌上我们也谈到中国的形势,入侵的日军似乎已经陷入了泥潭,然而和平解决是不可能的。国民党军队去年在花园口掘开了黄河大堤,试图以这种办法来阻止日本部队的前进;蒋委员长仍被这个丑闻所困。根据最新公布的数字,共计八十万平民死于水灾,用任何军事计划的名义也无法为此辩护。更愚蠢的是,国民政府对北方各省的贫苦农民征那么高的税,完全不顾他们已经陷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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